非份之財毋苟得

著名相士陳繼堯的住宅在油麻地,也是他的相寓。
當時我在旺角邵氏大廈上班,亦住在大廈對面。因與陳家相距不遠,常會在晚上到他家裏聊天。若是幾天沒有見面,他便會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很忙?

有一次,我與陳繼堯談話時,覺得他的桌上好像少了一些甚麼,但又想不起缺少了甚麼東西。
看相的人最擅長鑒貌辨色,我的表情當然逃不過他的目光。他問:“你是不是想找那個筆洗?我把它收起來了。”

以前,陳繼堯除了看相,也替人批命,他寫字習慣了使用墨硯和毛筆。
那個瓷器的小扁盆,盛水用來磨墨或者洗筆,所以叫做筆洗,一向放在墨硯旁邊。當時他的相寓在上環荷里活道的大笪地,與專賣舊貨的囉街相距不遠,那個筆洗便是在那裏隨意買來的,只花了幾元。
後來他因為年紀大了,不想那麼勞神,已很少替人批命。但墨硯、筆架和那個筆洗,仍然放在他的書桌上,當作是擺設。

我問他為甚麼要把筆洗收起來?他告訴我一個故事。
幾個月前,有個人客來看相,由朋友陪同著。在看相的時候,那個陪著來的人,一直盯著桌上的筆洗。
看完相之後,那個人讚嘆著說:「你們看相這一行,一定很好入息。」
陳繼堯問:「何以見得呢?」那人說:「若不是入息豐厚,又怎會把那麼名貴的古玩,隨便的放在桌上?」
接著,那個人得到陳繼堯的同意,拿起筆洗仔細觀看,說是幾百年前遺留下來的古物,這麼完整的筆洗,已是不可多見了。

陳繼堯以為那個人是信口開河,尋他開心,也就不以為意。在幾天前,那兩個客人又來了。
那個看過筆洗的人,遞過來的名片是某大學的教授。這次他帶來了放大鏡,把筆洗仔細的看了大半個鐘頭,問陳繼堯是否願意割愛,他可出價一萬元。

那時候,我在邵氏公司打工,職位不低,是《南國電影》編輯,月薪四百元。
公餘寫了一個劇本《傻人捉賊》,劇本費五百元。女主角馮寶寶,那時候紅得發紫,片酬一千元;男主角鄭君綿,片酬七百元;另一個男主角呂奇,那時候是新人,月薪二百元。
美孚新村一廳三房的單位,當時只賣兩三萬元。那時候的一萬元,是現在的多少錢呢?那就不難計算出來了。

此事突然而來,陳繼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便說要考慮一下。過了幾天,他告訴那個教授,那個筆洗不打算出讓了。
教授說如果是價錢不合,他還可以再添些。陳繼堯說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自己對這個筆洗有著深厚感情,捨不得分離。
既然知道這個筆洗是一件名貴古物,陳繼堯便把它收藏起來。


我問他:「人家出到那麼高的價錢,為甚麼不賣?也算是發了一筆意外之財,最怕『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
何況你不是古董收藏家,又沒有玩古董的嗜好,留著那件東西,倒不如留著鈔票在身邊。」
「就因為是意外之財,這一筆錢財來得實在太意外了!」
陳繼堯說:「你想想,這樣名貴的古物,竟然會留落在街頭,所經歷的變故一定很多,悽慘的故事亦不會少。如今,我由它得來一筆錢財;也就是說,由它的變故所積聚的孽債,便會由我來承擔。」
他又說:「我們是研習玄學的人,篤信因果報應的道理。發了這一筆財,便是種下了因;但將來如何承受後果,那就很難說了。
以前老人家的教導很有道理,『非份之財毋苟得』。清茶淡飯的生活,會過得心安理得。」

可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對的事,這天他的心情很好,向我說了一個古老流傳的故事,還說這個故事,看相行業中人都耳熟能詳。
清末時代,兩廣(廣東和廣西)總督張之洞(電視劇《走向共和》亦有記述其人)來到廣州上任。
依照習俗,新官上任必須去拜祭城隍廟,祈求風調雨順,官運亨通。

城隍廟前平日是遊人眾多,小販雲集,其中亦有醫卜星相。
這天是黃道吉日,兩廣總督張之洞率領文武官員,全副儀仗的前來拜祭城隍。為了維持治安秩序,眾多兵士與衙差,預先把廟前空地的遊人和小販驅散。

有個經常在這裏擺檔的相士叫做鬼眼緣,因為被驅趕而不能開檔,眼看著這天的茶煙飯都可能沒有著落了。雖然是滿腹牢騷,但也只好和群眾站在一旁觀看。
大轎停在廟前,張之洞下轎步行入廟,恰好經過鬼眼緣的面前。據說張之洞屬猴,身材矮小,其貌不揚。
鬼眼緣此時是職業病發作了,一時按捺不住,廣東三字經衝口而出,把手上的布招牌往地下一摔,開口罵道:「這樣的相,也能做到兩廣總督,我真的要回家燒相書了!」


在旁邊維持秩序的衙差,聽到有人當眾罵總督,真是非同小可,立即上前把他拘捕。鬼眼緣就是不服氣,還在高叫喧嘩。
張之洞聽到吵鬧聲音,便問發生了甚麼事?親兵立即查明,向總督大人報告。張之洞吩咐把那個人先帶回衙門,等候他回來親自處理。

張之洞回到衙門,吩咐親兵把那個相士帶來書房見面。親兵覺得奇怪,因為他以為總督會在公堂上審判這個相士公然侮辱長官。
鬼眼緣被帶到書房,跪下叩頭之後,張之洞卻叫賜座。總督大人那麼客氣,親兵和鬼眼緣都楞住了,不知道總督大人搞的是甚麼把戲。


鬼眼緣的屁股勉強沾著椅子,張之洞問他:「剛才你說過,我的相不配做兩廣總督,是不是?」
鬼眼緣倒也誠實,答道:「我是這麼說過。」張之洞再說:「或者你剛才看不清楚,現在再看看。」
鬼眼緣大著膽子把總督大人的面相看了一遍。他竟然說道:「總督大人,就是殺了我,我仍然要說,你的相不配做這麼大的官。」

鬼眼緣這句話,連旁邊的親兵和家僕也都嚇得渾身發抖。張之洞卻不以為意,他把頭上的帽子拿下來,說道:「你再看清楚一點。」
鬼眼緣抬頭一看,立即跪下來叩頭,說道:「小人該死!大人的貴格全在頭頂上,因為戴了帽子,小人看不見,才會說錯了話。」

張之洞微笑說:「你的相法很不錯。生意好嗎?」
鬼眼緣坦白回答:「因為小人看相說話率直,有些人客不歡喜聽,所謂忠言逆耳。所以生意不是很好,有一頓沒一頓的混著。」
張之洞說:「既然在外面混得不大好,就在我這裏做個清客吧,我有空時便和你談天。」能夠做得兩廣總督的清客,鬼眼緣當然立即答應。
張之洞把鬼眼緣打發了之後,回頭對近身家僕說:「你切實吩咐賬房,以後每天支給鬼眼緣一錢八分銀子,不能多給,亦不准預借。若有違背,嚴懲不貸!」

自此以後,張之洞有空閒時,便會叫鬼眼緣來聊天,談的都是看相的事。
鬼眼緣每天去到賬房支取一錢八分銀子,勉強夠應付當日茶煙飯的開支。
他覺得每天都要來賬房跑一次,實在太過麻煩。便和賬房先生商量,要預支幾天使用,以後便幾天來一次,這樣彼此都會方便。賬房先生嚴詞拒絕,因為這是總督大人親口下的命令,誰都不敢違犯。

有一天,張之洞公罷回家,想找個人聊天,便吩咐家僕把鬼眼緣找來。
家僕回稟:「剛才夫人把鬼眼緣請進後堂去看相,說他看得很準,賞了一錠銀子。他得了銀子,便出去了。」
張之洞跳起來:「夫人給了他一錠銀子?」立即吩咐家僕:「你立即出動所有親兵、衙差和家丁,來個全城大搜查。若是找到鬼眼緣,立即把他帶回來!」
沒有多久,便有親兵回報,已經找到了鬼眼緣,但不是活人,而是個屍體,仆倒在一間小煙館的後巷。
這種小煙館,俗稱為「燕子窩」,是那些低下階層吸食鴉片的場合,鬼眼緣便是這裏的常客。


這天,鬼眼緣拿到夫人賞賜的一錠銀子,急不及待的去到煙館,要吸上等的煙膏。
夥記恐怕他要賒帳,說要收現錢。鬼眼緣耍威風,把銀子擲在櫃檯上。
就因為錢財露了眼,兩個流氓把鬼眼緣騙到後巷,要搶他的銀子,用磚頭把他打死了。
因為張之洞看過鬼眼緣的相,知道他不能享用過量的銀子,所以吩咐賬房每天只支付一錢八分銀子給他。豈料百密一疏,夫人賞賜的一錠銀子,郤使鬼眼緣送掉了性命。

陳繼堯說,這個故事是真人真事。鬼眼緣的女婿是行家,當年也在大笪地替人家看相。
廣東話有句俗語:「食幾多,著幾多,整定!」非份之財不可貪圖,更不可強求。
總之,是你的就會是你的;若不是你的,強求得來,就會惹來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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