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明恩怨夫妻大鬧 盡慈孝母子傷心
   
   卻說鄭氏知道易行聽了貴興指使,打了梁天來,不覺勃然大怒,也不顧甚麼前後,對準
易行,兜臉就是一掌。一把扭住了,死不放手,大哭起來道:「你這喪良心沒天理的,還有臉
來對我說!你不打緊,卻害得我沒臉見人!你們姓凌的祖宗作了甚麼孽來,生出來的子孫,沒
有一個不是強盜!」這一哭喊,嚇的易行慌了手腳,沒了主意,住的房子又淺又小,早驚動了
街鄰眾人,齊來觀看,只當他夫妻尋常口角,同來相勸。有兩個男子,看見易行呆呆的站著,
鄭氏卻扭著丈夫,一味哭喊,還罵鄭氏是個潑婦呢。便向易行問道:「易行哥!你們為著甚麼
事來?」易行沒意思道:「我也不知她為的甚麼事!」鄭氏見塞滿了一屋子的人,料想易行逃
走不去,一鬆手,把他放了,整了整鬢髮,對眾人說道:「今日難得眾位都在這裡,請眾位同
我評一評這個道理!我家窮苦,是眾位知道的,一年裡頭,總有幾回灶裡生不出煙來的,都靠
著我們梁家那位姑太太,柴咧,米咧,銀咧,錢咧,借來接濟,這個眾位未必盡能知道。去年
我婆婆死了,家裡一個錢也沒有。我想家裡才死了人,到親戚家去不便當,恐怕人家忌諱,叫
他到我們那位大財主姪少爺貴興家去,求借幾兩銀子,誰知一連去了三次,都說沒有起來。第
四次去了,他家的人倒說大爺到省城去了。眾位!這是他凌家的大財主姪少爺自己一家人呢!
那時候天氣又熱,眼看著躺下來的老人家,要放出氣味來了!不說別的,紙錢也不曾化得一張
。急得我上天沒路,入地無門,十分沒法,還是去求梁家姑太太。後來棺木咧,衣服咧,……
沒有一樣不是姑太太送來的。到了第二天,難得她還想到,說抬工葬費,一切都要用錢的,叫
祈富送了二十兩銀子來,感激得我沒有話說了,對著祈富放聲大哭了一場……」鄭氏說到這裡
,又大哭起來,哭了一回,又說道:「我受了姑太太這回厚恩,做夢也不敢忘記,這個我也常
常對眾位說的,眾位也該知道!」又狼狠的指著易行道:「沒廉恥的!喪良心的!這是你母親
的事,你受了人家這個大恩,我問你,就是割你身上的肉給人家吃了,能報得過這個恩麼?」
回頭又對眾人道:「我們這位財主姪少爺呢,有時我們因為梁家借得多了,總是有借沒還的,
怕不好意思,就去求這位姪少爺,卻不是睡了便是出門去了。雖然,錢是他的錢,窮是我的命
,他不借我也不好怪他,也不能怨他。誰知這位財主姪少爺,今天忽然慷慨起來了,非但肯借
,並且肯送了。許了這沒廉恥的五擔米,卻叫他去把我們姑太大的兒子天來外甥打一頓。那沒
廉恥的今天只怕吃了屎了喪了良心眼兒,就當真的去把天來外甥打了!眾位!請評一評這是個
甚麼道理!」眾人聽了,就有兩個對著易行狠狠的啐了兩口。鄭氏又道:「虧他還有臉回來對
著我嬉皮笑臉的說呢!眾位!他做了這沒廉恥恩將仇報的事,是他凌家的種子如此,卻叫我從
此以後拿甚麼臉去見人!總是怨我命苦,嫁了這種沒廉恥的強盜男人!」
  說著又大哭起來道:「我不如早早死了,不拿眼睛看你,由你幹去!」說著,就歪倒身子
,一頭向牆上撞去,幸得人多手快,把她拉住了,幾乎碰在一個掛油壺的鐵釘上。眾人一齊勸
道:「嫂嫂!這個不是拼命的事情,有話好好的說。」鄭氏道:「眾位不要當我是個潑婦,動
不動要拼命。我進了他門,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沒有同他鬥過一句嘴,也沒有怨過半句窮。心
中只有自己安慰自己,看他雖然是窮,卻還窮得硬直,天不虧人,將來總可以望個出頭的日子
。就是前幾天那天殺的宗孔,來約他去搶天來外甥的銀子,他一口回絕了,說:『沒飯吃也不
幹這個事,何況搶的是天來銀子!就是拿刀來逼我,也不肯幹的!』我聽了這話,心中多少歡
喜。誰知他今天平白地就變了,我不是念著公公婆婆,我要破口罵他是個畜生禽獸呢!」內中
一個老人道:「嫂嫂!你不要動氣了,這也不是動氣可以了事的,我代你們出個主意吧!易行
呢,已經做錯了,大凡做錯了事,哪怕聖人也挽不回來的,只有認錯賠罪的一個法子。此刻不
如你夫妻兩個,同到梁家,在你們姑太太那裡,賠個罪就罷了。想來你們姑太太寬宏大量,見
你們賠了不是,甚麼氣也可以消了。」鄭氏問易行道:「就依這位老伯伯的話,你去麼?」
  易行此時羞的滿面通紅,手足無措,只恨沒有地縫可以鑽得下去,半晌答道:「去就是了
!」鄭氏起來,拉了他的辮子要去,眾人一哄都出了門外。鄭氏又托了那伍老伯伯照應門戶,
方才同了易行出來。鄭氏道:「去便去,你去依我!」易行道:「依甚麼?」鄭氏道:「到那
裡去,見了姑太太,跪了,不准你起來。姑太太罵你,不准你的臉紅一紅。就是姑太太惱了,
拿刀割下你一塊肉來,也不准你喊痛!」易行一言不發,只管順著腳去。鄭氏把手指刮了自家
的臉道:「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一路咕噥著去了。
  不提這裡眾人評論,且說鄭氏一面數落著易行,望梁家而來。恰好走出街口,遇見貴興那
裡送米的,一行五六個人,挑了來,見了易行便道:「易行大叔!我們大爺送米給你呢!你到
哪裡去?家裡門開著麼?」鄭氏劈面啐了他一口道:「誰是你的大叔?你主子才配這樣叫呢!
誰要你家這囚糧來,快挑了回去,叫你主子拿去養嘍囉,我這裡豬狗畜生也吃不著這囚糧!」
送米的人,不知何故,白白碰了個釘子,沒好氣便挑了回去。
  鄭氏同易行一逕來到梁家,叩了叩門,祈富出來開了。鄭氏同易行走進去,抬頭一望,見
凌氏、天來等,一家人都在堂屋裡坐著。鄭氏一手拉了易行,搶上幾步,走了進去,對著凌氏
撲通一聲雙雙跪下。鄭氏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便放聲大哭。凌氏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天
來被易行打了幾下,雖不十分痛,卻也吃了一驚。跑了回來,想了一想,這個人明明是易行,
想來又是貴興主使的,遂告知母親凌氏。正在大家議論這事,忽見易行夫妻,一同跑了進來,
形狀十分狼狽。天來暗暗叫苦道:「不好了!路上打了不算數,要打上門來了!」及見他夫妻
一言不發,跑進來,就跪下大哭,就如當頭打了個悶棍一般,不知是甚麼緣故,連忙過來要扶
起易行。誰知他膝蓋底下猶如打了樁一般,哪裡扶得動?凌氏要扶鄭氏,也是扶不動。叫道:
「媳婦們快來扶起舅太太吧!我扶他不動呢!」劉氏、葉氏一齊來扶,鄭氏只是哭著,不肯起
來,倒把他們一家人都弄呆了。凌氏道:「嫂嫂快點起來,有話好說呀。」鄭氏又抽噎了半晌
,方才止住,勉強叫了一聲「姑太太!」又哭了。凌氏十分著急,又看看易行,也在那裡流淚
。因說道:「嫂嫂有話就說呀。」鄭氏又抽噎了許久道:「姑太太!我從今以後,再沒有臉面
見你了!」說猶未了,又哭起來。凌氏著急頓足道:「嫂嫂!你這是甚麼話,我不明白呀!」

  鄭氏止了哭,方才把易行如何受貴興指使,打了天來,自己在家如何同他吵鬧,鄰人如何
相勸,一直說到此刻特地來請罪。又道:「姑太太!這件事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要生氣的,但
是年紀大了,不要氣壞了你自己身子,請你把我夫妻兩個,痛痛的打一頓,出出氣吧。」凌氏
道:「豈有此理!嫂嫂,你快點起來,不然,我也要跪下來了。」劉氏又過來攙扶,鄭氏方才
起來,天來又去攙易行,他卻還是死命跪著不動,那眼淚同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的落個不止
,只差沒有哭出聲來。天來倒反十分過意不去,方欲開言,只聽得鄭氏道:「姑太太!易行雖
疏遠些,卻還是你娘家的一個小兄弟,他今天幹了這忘恩負義的事,你老人家是必要教訓了他
!」凌氏道:「何苦呢!嫂嫂,他知錯就是了。」
  鄭氏道:「姑太太!今天不是我做弟媳婦的,到府上來撒潑打男人,我這裡代姑太太教訓
了。」說時遲,那時快,凌氏身後倚著一根拐杖,早被她颼的一聲拿了過來。拍撻一下在易行
頭上打去,回手要打第二下時,劉氏搶步上前奪住。凌氏見他夫妻如此情形,倒覺十分過意不
去,回身去扶易行,易行仍不肯起來,眼中流淚不止。鄭氏道:「還不起來,還在這裡撒你老
姐姐的嬌麼!」易行方才起來。鄭氏又走到天來、劉氏前,各福了一福道:「甥少爺!少奶奶
!千萬不要動氣!這總是我做女人的不好,平日不會勸諫他,以致如此。」天來、劉氏尚未答
言,凌氏先道:「嫂嫂!你不要折煞他們,你到這裡坐下,我有話同你說。」鄭氏走過去,坐
下,凌氏執著她的手,流下淚來道:「嫂嫂!你夫妻這一來,好叫我又傷心,又歡喜,傷心的
是近日接二連三的禍事,都從貴興那裡來的,就是攔路搶銀,毆打受傷,也都是貴興指使我凌
家的人做的。你想一班都是我娘家人,卻來欺侮我夫家,我卻又沒有法子去壓制得住。好叫我
非但對著先夫有點惶恐,就是對了兒子也要慚愧。……」天來忙道:「母親千萬不可如此說,
不要折煞了孩子們!這都是孩兒們不會說話,惹了表弟生氣,只是孩兒的不是,哪裡好怪到表
弟?母親怎麼說出這話來呢!」說著也掉下淚來。凌氏道:「沒有你的事,這是我自問良心的
話。」
  又對鄭氏道:「嫂嫂,我一向對著兒子媳婦,為了這件事,總覺得自己臉上沒光彩,雖然
他們十分孝順,非但沒有說話,還時常來勸解我,你聽見你外甥說的話麼?他還自己擔認了這
個錯處呢!但是他們越是這樣,我這心裡越是難過。」說著,不住的揩著眼淚,又道:「嫂嫂
!你夫妻今天這一來,卻增了我多少光彩!」鄭氏道:「不來告幫求借就好了,還說增光彩呢
!」凌氏道:「光彩不在窮富上,只在道理上。嫂嫂不要談這個,我也不是為你今天來對我跪
了,我就喜歡,說有了光彩,最替我增光的,是……」說到這裡,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有
了你這麼一個明白賢慧的弟媳婦……」又移過那大拇指來,對著易行道:「又有了他這一個勇
於悔過的好兄弟,非但我臉上有光彩,連我凌家門裡也有了光彩呢!總不惹人家說是凌家沒有
一個不是糊塗盜!」說罷,呵呵大笑,她卻嘴裡雖是笑,眼淚卻落個不止,到後來竟笑不成功
,哭出來了,又嗆了一口。咳嗽起來。劉氏、葉氏連忙過來,一邊一個捶著背,陳氏捧了痰盂
過來,桂嬋拿了手巾過來伺候。凌氏嗆了一會道:「嫂嫂!你看,為了我幾根老骨頭,把他們
忙夠了,我真是過意不去呢。」鄭氏道:「這才是姑太太得福氣呀!」
  說話之間,已是晚飯時候,遂留下他夫妻二人吃飯,不一會調開桌椅。正吃飯間,忽見祈
富慌慌張張來說道:「不好了!宗孔舅老爺……」一句話未說完,幾乎未把凌氏嚇的噎住了,
天來嚇的逃走了,劉氏等四人慌做一團了,易行呆了,只有鄭氏大怒道:「這天殺的做甚麼!

  不知這天殺的果然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假三千債搶三百銀強徒得意 打五巴掌換五擔米鄉老便宜
   
   
且說區爵興當下對貴興道:「如果約了多人攔路搶奪,非但旁人看見要抱不平,就是說
起來,凌府上的人出來行搶,也不好聽。我有一計,卻要寫一張借票,寫著:『康熙四十八年
,梁朝大因買受沙田,交價不敷,借到凌宗客銀三千兩。湊交田價,按月行息一分。』拿了這
張借票,以索欠為詞,他若不認時,就搶了他的銀子。旁人也只知索欠,哪個敢來說我搶奪呢
?」
  貴興大喜,一面叫宗孔去約人,一面叫爵興寫假票。寫好了,又取米塵彈染過那票子,成
了舊色。宗孔已約到了凌氏一眾強徒,柳鬱、柳權、潤保、潤枝、越文、越武、越順、越和、
宗孟、宗季、宗孝、宗和、海順、美閒共十四人,分佈要隘,預備攔截。
  也是天來合當有事,倘使他兄弟收了帳,就在茶村叫了船,一逕到省城去,他就沒事了。
偏偏想著一樁什麼事來,要回家去走一遍。又因為收了三百兩銀子的帳,帶在身上,走路不便
,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到譚村來。
  那船將近碼頭時,天來在船上,遠遠望見碼頭旁邊茶亭裡面坐著一人,正是凌貴興,手搖
摺疊扇,左顧右盼。天來暗暗吃了一驚,忙將三百兩銀子,與君來分纏在身上。唉!梁天來這
又失著了!他既然見了凌貴興,明知道凶多吉少,就應該叫船家回轉船頭,搖到省城去,也就
沒事了,卻偏偏還要投到虎口裡去。等船攏了碼頭,付了船錢,就捨舟登陸。只見凌貴興在茶
亭裡面,一搖三擺的迎了出來,天來兄弟,要假裝不見,掠了過去。貴興哪裡肯放過,高聲叫
道:「梁老表台!請了!」天來兄弟也只好與他招呼。
  只見他笑吟吟的走將過來,眉目間卻帶著三分殺氣,左有獐頭鼠目的區爵興,右有豹頭環
眼的凌宗孔。一個是做眉弄目,一個是擦掌摩拳,天來只得也說聲「請了,」便欲走過。貴興
道:「梁老表台!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弟有一事奉問呀!」天來只得站定了,問道:「
不知有甚事見教?」貴興道:「從前姑丈那一筆帳,不知幾時可以清還?」天來愕然道:「先
父有什麼帳目未清?」宗孔冷笑道:「姪老爹!是不是呢?我明知他是要賴的。喜得字樣沒有
遺失,何不拿出來給他看呢?」貴興在身邊取出那一張假票來,笑吟吟的遞與天來道:「這是
姑丈字跡,想老表台也還認得!」天來接來一看道:「字跡對不對,此時且不必說,但是既然
有了這筆帳,當日在南雄拆股的時候,何以不拿出來算清呢?」君來大叫道:「哥哥!還有工
夫同他講理!這種借票,要還也可以,大家請到大王廟去,鳴鐘擊鼓,當著菩薩,我就如數交
還!」
  看官!看了君來這句話,好笑麼?哪裡有什麼大王菩薩,來管你這閒帳呢?不是這等說,
在當日那迷信鬼神的人,大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神情。他肯叫出這句話來,正表得他是
正直無私,不是賴帳人呢。不比得近來風氣漸漸開了,迷信的人,漸漸少了,在熱心世事的人
,他還在那裡暗暗歡喜呢!他說好了,好了,把這神權打破了,我們中國的民智要開起來了,
聽天由命的話頭抹煞了,實心辦事的人就多了,不知剛剛不是這樣說,這就叫做出人意外之事
了。怎麼叫做出人意外呢?那一班奸詐狡猾之徒,他知道了鬼神是荒誕的,迷信是沒有用的,
他卻不肯在嘴裡說出來,等到遇了機會,他還要借著那賭神罰咒,去行他的偷盜拐騙呢!
  閒話少提。且說當下區爵興搶上一步說道:「你二位也不必強辯。也不必動怒!論理,祈
伯同你二位是姑表至親,雖然古語有『父欠子還』之說,祈伯本來念著親情,一向不曾提起,
倘使沒有緩急,莫說是三千,就是三萬,也不要緊。無奈祈伯近日要置辦贍族義田,還少三千
銀子的田價,所以才來商量,不然,你想象祈伯那種肯置義田贍族的仁慈君子,他肯為了這區
區三千銀子,失了和氣麼?此刻你兩位一個強辯,一個動怒,在祈伯原不要緊,只怕他凌府上
各兄弟子姪,也要不答應呢!」天來未及答話,貴興也未開言,宗孔便道:「區表台的話不錯
!」說罷便睜圓怪眼,大吼一聲道:「眾叔姪兄弟在哪裡?」天來見神色不對,忙向君來遞個
眼色,意欲叫他逃走。誰知宗孔吼聲未絕,早見左有柳鬱、柳權,右有潤保、潤枝,前有越文
、越武,後有越順、越和,一齊跳將出來。貴興、爵興、宗孔早跳在茶亭外的石凳上,宗孔在
貴興手上,取過招疊扇,拍的一聲開了,揚了一揚,大叫道:「快捉住賴債賊,搜查起來!」
八個人一擁上前,將天來兄弟捉住,將身上所帶三百兩銀子,盡情搜了出來,毆了一頓,方才
放手,簇擁著貴興而去。天來兄弟,抱頭鼠竄而逃。
  誰知到了一個轉彎去處,走得急了,同一個來人撲個滿懷,抬頭看時,正是海順。海順大
叫道:「賴債賊在這裡了!」叫聲未絕,只見美閒、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一擁而來,把
天來兄弟圍住,拳腳交下,又打了一個痛快,方才呼嘯而去。趕上貴興,一同簇擁而回。
  貴興當中坐下,爵興在左,宗孔在右,其餘分列兩旁坐下。
  貴興便要論功行賞,爵興遞過一件東西來道:「賢姪且收好了。」貴興接來一看,卻是那
張假借票。爵興道:「賢姪給他看了,又不即刻要回來,我在旁邊已是暗暗著急,幸得圍住他
時,他慌了手腳,落在地下,被我順手拾了。這東西落在外面,終究不好,我們收起來,將來
還有用處。」貴興大喜,吩咐把三百兩銀子秤開了,柳鬱等以下,每人十兩,尚餘一百六十兩
。宗孔平生辦事出力,爵興計策有功,各得七十兩。下餘二十兩,置辦肥魚大肉,美酒佳餚,
敘飲慶功,歡呼暢飲了一夜。
  可憐天來兄弟,被毆之後,一步一拐,捱到家中,卻是痛苦了一夜。凌氏問知底裡,十分
心痛,也是無可如何。養息了幾天,傷痕好了,就到省城去照料生意。過了數月,天來回家省
母,就在家中住了幾天。一日偶然出外閒走,卻又冤家路窄,遇了貴興。原來貴興自從糾眾搶
銀之後,甚是洋洋得意,覺得這個玩意兒,很有趣味。雖然不是為錢財起見,然而想起那一天
的情景,猶如出兵打仗一般,自己是元帥,左有軍師,右有護衛,號令一聲,四面伏兵齊起,
那張石凳,猶如將台一般,站在上面,好不得意!終日坐在家裡,實在悶得無聊,怎能夠時常
有這個玩意兒,玩玩就好。他終日存了這個心思,這天又在路上遇見天來,暗想天來屢次被我
凌辱,當在晦氣頭上,怎麼倒覺得他的臉上精神煥發呢!此時能再打他一頓便好,只可惜沒有
帶人出來,若要自己動手,又恐怕打他不過。
  正在躊躇之際,忽見他族叔易行,左手提著糞箕,右手執著糞鉤,遠遠行來。貴興向來最
憎厭他的。此時用人之際,不免招呼,遂閃在一旁,叫道:「叔父辛苦了!許久不見,近來好
嗎!」易行走近一步道:「一雙白手,做這最賤的營生,哪裡還有意可得呢?除非你賢姪照應
我,或者就可以好點了。」貴興道:「我此刻正要用著叔父的一雙白手,包管馬上就可以發財
。」易行道:「這話怎講?」貴興道:「梁天來現在前面站著,叔父代我去打他一頓,我重重
的謝你。」易行搖頭道:「不好,不好!天來同我有恩無怨,我如何下得手?」貴興聽了,大
為不悅。恰好宗孔走到,問是甚事,貴興告知一切,宗孔對易行道:「哥哥好沒思量!姪老爹
是自己人,天來是外姓,縱然你受過他惠,今者何在?莫說姪老爹說了要謝你,就是不謝,這
個差事也要當的呀。你看你這糞箕裡,還是空的,天色要晚了,你拿甚麼好換錢?難道好向梁
天來去討麼?」易行躊躇了半晌道:「不知打了之後,怎麼謝我?」貴興道:「打一下,謝你
一擔米,你有本事打一千下,就是一千擔米!」宗孔道:「你聽,你聽,你不打,我去動手了
!」易行道:「我去,我去。」放下糞箕糞鉤,想了一想,走到陽溝旁邊,掏了一手污泥,在
臉上塗了一塗,逕奔天來,舉手照臉就打。天來正在站在那裡閒看,忽見一個漢子,滿面污泥
,對著自己奔來,還疑心是個癡子。忽視他走近身旁,兜臉就是一巴掌,嚇得天來不得主意,
呆了一呆,接連就是兩三掌,天來掩面逃走。照易行的氣力打天來,就是打一千下,也還有餘
。只因他受過天來的恩惠,良心未曾盡喪,所以用污泥塗了臉,也是恐怕天來認得出他來。等
到動手時,只打了幾下,手就軟了,天來不走,他也打不下來了。所以天來一走,他也就不追
。翻身來問貴興道:「打了幾下,賢姪有數著麼?」貴興大喜道:「五下五下,叔父且先回去
,五擔米我就叫人送來。」
  易行歡歡喜喜,提了糞箕,拿了糞鉤,回到家去,見了妻子鄭氏,便道:「娘子!快去收
拾那屋子裡的零碎東西,有五擔米就送來了!」鄭氏又驚又喜道:「五擔米哪裡來的?」易行
將上項事一一告知,鄭氏聽了,對著易行兜臉就是一巴掌,大哭大喊起來。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鼠牙雀角宗孔穿墉 虎噬狼吞爵興設計
   
   
卻說宗孔看見貴興已怒,便道:「我聽了他這話,代姪老爹下不來,同他爭執了兩句,
他兄弟父子就要動起來。左右鄰居都來相勸,他還當著眾人,盡力的糟蹋姪老爹呢。」貴興大
怒道:「無論省城,無論南雄,哪一個不知梁朝大是我父親攜帶起來的?梁天來怎敢這般無禮
!我與他勢不兩立!」說著便要往省城,與天來理論。宗孔連忙攔住道:「姪老爹何必性急!
此刻去同他理論,一則他兄弟父子同蠻牛一般,不是可以理喻的。二則姪老爹是讀書斯文人,
犯不著同他們去鬥嘴。叫旁人看見,也失了姪老爹的斯文,何不叫旁人去出他的氣呢?」貴興
道:「怎麼叫旁人出氣呢?」宗孔低頭想了一想,道:「我記得梁朝大葬的山墳,那一片地是
姪老爹你老人家送與他的,原是我凌家之地。此刻何不仍舊叫我們姓凌的人抬個棺材去,掘去
他的棺材,就葬在他那裡?」貴興道:「掘墳見棺,只怕是犯法的。」
  宗孔道:「若怕犯法,我們只掘破他的天罡,卻不掘到見棺,他能奈我何!好歹去鬧他一
場,也是好的。」貴興道:「這個事只怕沒有人去做。」宗孔道:「我兄弟海順,為人膽大,
生相兇惡,若多少給他點好處,沒有不肯幹的。」貴興道:「只是哪裡去找那死人呢?」宗孔
道:「姪老爹真是好人,何必一定要死人呢?只要胡亂去弄個空棺材就是了。」貴興笑道:「
既如此,叔父去辦吧!要開銷多少,到我這裡來支。」
  宗孔巴不得一聲,來找到了海順,告知如此如此。登時招了十多個無賴,弄了一口薄板棺
材,海順穿了一身素服,無賴抬了空棺,逕奔梁氏墳地而來。七手八腳,砍伐樹木,挖掘墳頭

  這梁朝大的墳,原是毗連住宅的,就在屋後菜園的後面。這一天,天來的家人祈富在後園
澆菜,看見這種情形,連忙奔告老主母凌氏。凌氏聽說,老大吃了一驚,忙到後面,開了後門
觀看。見是娘家的堂房兄弟海順所為,不禁大怒,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來了!怎樣連王法
都沒有了……」話未絕口,海順手執竹竿,吼聲如雷,撲將過來,罵道:「老虔婆!這是我凌
家之地,我姪老爹祈伯,送給我葬老婆的,干你這老虔婆甚事來,要你出來攔阻我!」
  卻說天來有一位叔叔,名喚翰昭,住在鄰近,聞聲出來相勸。海順見了,便捨了凌氏,逕
奔翰昭來。翰昭本是個安分鄉民,從來不會多事,看見海順無理取鬧,連忙退了回去。這裡海
順帶著一眾無賴,恣意蹂躪一番,撇下了空棺,一哄而散。宗孔便開了帳目,到貴興處支錢開
銷。貴興一看,不多不少,恰是紋銀五十兩,就照數付了。宗孔拿去開發了,自己落下一大半
,又拿回去驕其妻妾,自不必說。
  捱過了年,宗孔的日子又窮了。又來尋著貴興道:「梁家那一座石室,阻了我姪老爹的功
名富貴,我心中總是不平,夜來想得一個妙計,管教梁天來將這石室,雙手奉與姪老爹。」貴
興道:「不知叔父有何妙計?」宗孔道:「他那石室正對著一座土山,我們可將那土山前面,
削平一塊,豎起木板,在木板上面畫一隻白虎,對著他那石室的明堂。古語有兩句說道:『白
虎守明堂,一歲幾人亡』,那時他怕死人,不愁他不出賣。」
  貴興道:「如此叔父就去辦來。」宗孔得令,連忙就去,果然在那土山腳下,豎了五六尺
寬的木板,畫了一隻白虎,畫得張牙舞爪,擺尾搖頭,好不怕人。凌氏見了又氣又惱,叫人請
了翰昭來商量。翰昭道:「我們何不在後牆上,畫一隻貔貅擋著他呢?」
  凌氏道:「除此之外,也無他法,只得就這樣罷了!」遂叫人在後牆上畫了一隻貔貅。
  看官!須知這算命、風水、白虎、貔貅等事,都是荒誕無稽的,何必要敘上來?只因當時
的民智不過如此,都以為這個神乎其神的。他們要這樣做出來,我也只可照樣敘過去。不是我
自命寫改良小說的,也跟著古人去迷信這無稽之言,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呀。
  閒話少提,卻說宗孔自畫了白虎之後,便日夕前來探聽消息,以為梁家從此要坐立不安的
了。那天看見一個泥水匠,在梁家出來,宗孔便走過去問道:「請問梁家修理甚麼房子呢?」
那泥水匠道:「不是修理房子,只因前面不知甚麼人畫了一隻白虎,恰好對著梁宅明堂,他叫
我去後牆上面畫了一隻貔貅,要克制那隻白虎呢。」宗孔道:「畫好了麼?」那泥水匠道:「
剛好今日完工。」宗孔聽了,不禁愕然。忽又問道:「貔貅可以克制白虎麼?不知又有甚麼東
西,可以克制貔貅?」泥水匠道:「那可不知道了。」
  宗孔沒好氣,走回家來,思前想後,總不得一個善法,弄了那石室過來,巴結貴興。越想
越氣,不覺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跑到外面,招了十多個無賴,逕奔梁宅後面,不
問情由,對著後牆,一陣亂搗,登時那牆豁剌一聲,坍了下來。凌氏聽見,忙到後面觀看,見
宗孔率領一眾無賴,正在拆得興頭。因大喊道:「我同凌家有什麼過不去?屢次三番來騷擾我
!前番海順糟蹋山墳,我也不理論了,今番索性鬧上門來了!」
  宗孔不由分說,拿起一塊斷磚,劈面打來,凌氏急急閃避,未曾打中,卻把一口金魚缸打
破了。宗孔見打破金魚缸,觸動了心機。登時叫眾無賴,把拆下來的磚頭搬到旁邊一口魚池裡
,填塞起來,嘴裡大嚷道:「近來譚村一帶,小兒多出麻疹,風水先生說,你這堵牆有礙小口
。我今拆了,為眾人除害,縱使告到官司,怕我輸了你!」凌氏還要拼命向前阻止,當有長媳
劉氏、孫媳陳氏,及孫女桂嬋,一同前來勸止,扶入內室。宗孔蹂躪了多時,又搶劫了多少花
卉樹木,方才一哄而散。
  凌氏聽得外面人聲已靜,悄悄到後頭來一望。只見拆得七零八落,魚池填塞了一半,花盆
花架也鬧得東歪西倒,不覺放聲大哭。劉氏沒了主意,只得叫祈富趕到省城,請天來兄弟回來
商議。天來兄弟聞信大驚,連忙喚了快艇,趕回家中。
  凌氏一見,便大哭道:「你們兄弟在外,得罪了凌家甚麼人,鬧到這個樣子!你兄弟幹下
來的,你兄弟還去料理。我上七十歲的人,沒有幾天活了,只是你們也要過個安樂日子。」天
來兄弟,雖由祈富將上項事大概說知,到底還不甚清楚,只得向劉氏詰問。劉氏一一說知。天
來到後面看了一遍,不覺怒道:「如此,哪裡還成個世界!我明天就到番禺縣裡告他一狀,請
官勘驗,好歹要罰他賠償!」凌氏道:「算了吧!豈不聞『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你兄弟的財勢,哪一樣敵得過凌貴興?受了這場惡氣還不夠,還要去討一場輸官司麼?只不知
你兄弟怎麼得罪了他,惹下這場是非?」
  天來把宗孔來求買石室一事告知,凌氏聞言,只有歎氣。劉氏對天來道:「婆婆不願意打
官司,官人不可違拗,再惹老人家動氣。只好自己認個晦氣,趕緊叫人來修理好了,仍舊到行
裡去招呼生意吧!」凌氏道:「媳婦說的是!這些惡棍,從此遠避他點就是了。」天來無奈,
只得叫了匠人來。修理墳墓、補種樹木、重起後牆。過了幾天,商量仍回省城料理生意。君來
道:「茶村有一筆帳,我們何妨去取了回來,再到省城呢?」天來道:「也好!」於是弟兄二
人,取道茶村而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剛剛冤家路窄,他兄弟二人取道前行,並不留意。被宗孔看見了,
暗想這一條是往茶村的大路,他們到那裡做什麼呢?連忙奔到貴興家來。亂叫亂嚷道:「姪老
爹!不好了!梁天來兄弟要告到衙門去了!」貴興吃了一驚,道:「此話何來?」宗孔道:「
我碰見他兄弟兩個到茶村去,想來一定是叫人寫狀去了。」貴興尚未答話,只見旁邊一人說道
:「放心,放心!他斷不是去叫人寫狀。」宗孔抬頭看時,原來是貴興的表叔區爵興。
  這區爵興本是一個斯文敗類,坐了一間蒙館,教了幾個蒙童度日。平日專好結交地保衙役
,唆擾訟事,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他又略略能料點事,凌貴興等便推服他足智多謀,上他一
個徽號,叫做「賽諸葛」。當下宗孔便問道:「老表台!你向來料事如神,這回可知道他們到
茶村做什麼呢?」爵興道:「茶村一帶多有蘇幫客人,這蘇幫客人多半是辦糖的,與他們總有
往來,他們一定到那裡討帳去了。」
  宗孔拍手道:「不錯,不錯!我們何不到半路去攔截,搶了他的銀子,喪喪他的氣?姪老
爹家財百萬,本來不在乎此,然而搶了來,我們一眾窮兄弟吃杯酒,也是好的。不知姪老爹意
下如何?」貴興道:「攔路搶奪,非但王法不容,就是旁人看見也要抱不平的。」宗孔道:「
我們多約幾個人去,怕他什麼?」貴興搖頭道:「不妥,不妥!」爵興道:「縱然多約幾個人
,理虧也是無用。我有一個法子,要叫天來將身邊所有之銀雙手奉上。如其不然,即硬行搶奪
,也無人敢出場攔阻。並且天來事後,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宗孔大喜,便問是何妙計。
  不知爵興說出個什麼妙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論柴米家庭現醜態 恣鼓簧中表動爭端
   
   
卻說凌貴興的老宅,本來也在慕德里司居住。因為他父親發了大財,所以又在省城蓋造
了房屋。貴興借讀書為名,在省城住的時候居多,就是家眷也是時常往來兩面。此次因同馬半
仙來看風水,就便回老宅去,所以打發半仙先走。
  宗孔因為去省城伺候貴興等榜,也多日未曾回家,此時向貴興討了差使,一同走下山來,
送得貴興回到老宅,自己也回家一轉。妻子謝氏埋怨道:「你好呀!一去七八天,也不管家裡
沒柴沒米。從前天起,灶上就沒有起過煙了,鬧得個兒啼女哭,叫我一個守著,你卻一個人在
外頭樂呢!」宗孔道:「不要緊,我今天再到省城走一次,包你有好處。」謝氏道:「呸!餓
也快餓死了,還講好處呢!一連三天了,只在門前山芋攤上,賒了兩斤山芋,就當一天米糧。
還望你有好處呢!」宗孔側著臉兒想了一想,道:「家裡還有甚麼衣服沒有?」謝氏道:「你
好快活呀!還想有得當呢!要就在身上剝下來,索性大家打赤膊過日子。」宗孔道:「你不要
性急。首飾呢,可還有點?」
  謝氏聽了,立起來對準宗孔臉上狠命的啐了一口,又伸出手指在自己臉上撥了兩撥,道:
「虧你羞也不羞!我陪嫁的幾件首飾,哪一件不敗在你手裡?你曾同我置過甚麼來,害得我耳
朵上戴了銅耳環子,頭上插了銅壓髮簪兒,你要,就都拿了去!」說罷賭氣,果然把那銅耳環
、銅壓髮除了下來,劈面摜去。
  宗孔嬉皮笑臉的拾起來,也不言語,往外就走。謝氏哭著說道:「天殺的!你索性把他摜
了,等我銅的也沒得戴,披著頭髮,光著耳朵,只當穿你這天殺的重孝!」
  宗孔頭也不回,一直走到貴興家中,問道:「姪老爹!我來請一個示,比如天來肯讓那所
石室,姪老爹肯出多少價呢?」貴興道:「聞得他們當日蓋造的時候,不過一千多銀子。此刻
我為風水起見,說不得要多出幾個錢,就是三四千也不要緊。他肯賣最好,不肯時,也不可勉
強。不知叔父怎樣說法?」宗孔道:「此事同他們女人說,是不中用的。我打算趕到省城,到
他糖行裡,同天來當面說。」貴興道:「只是又累叔父奔走,如果事成,這中費用我格外從豐
就是了。」宗孔道:「這有甚要緊!我即刻去張羅一件事就動身。」貴興道:「叔父又要張羅
甚麼?」宗孔道:「不要說起,剛才我回家去,看看恰好柴也沒了、米也缺了!」
  說到這裡,把那銅簪兒環兒故意半隱半現的,在貴興眼前晃了一晃,道:「拿這個去當了
,好叫他們買起柴米來。」貴興道:「叔父為了我的事,哪有叫叔父破費的道理?不必當,我
這裡拿去用吧!」說罷,拿出十兩銀子來,交與宗孔。宗孔道:「明日事成,請在中費裡面扣
回就是了,慚愧得很呢!我也不說謝了。」說罷,辭了出來,氣忿忿的跑回家中,把銀子往桌
子旁一摜,直挺挺的坐著,瞪起了眼睛一言不發。謝氏走到桌子旁邊一看,果然真是銀子,便
陪笑道:「官人!當真把那銅東西換出銀子來,真是本事!」宗孔也不言語,把那銅簪兒環兒
,劈面的摜了過去。謝氏連忙拾起來,又陪笑道:「官人,我們老夫老妻,無意中的三言兩語
,何苦動了真氣!倘使氣壞了你,你叫我靠哪個呢!你吃了飯不曾?可要弄飯給你吃?你喜歡
吃甚麼菜?我去煩隔壁王媽媽來。」宗孔也不言語,抓了兩塊銀子,約莫有一兩多重,立起來
就走。
  謝氏等他走遠了,咕噥道:「天殺的!不受抬舉!我看銀子面上巴結他,他倒在老娘面前
鬧起脾氣來了!」又大聲嚷道:「王媽媽,王媽媽!有空麼?叫了李婆婆、張嫂嫂來打天九呀
!我們那個東西又走了!大家來湊個興兒,我要翻本呢!」
  不提謝氏這裡,且說宗孔離了家門,叫了一隻小船,搖到省城,一逕到第八甫天和糖行來
尋梁天來。原來梁天來自從南雄拆股以後,就在省城第八甫開設天和糖行,自己帶著兄弟君來
、兒子養福,在行中經理一切,生意倒也興旺。這一天,宗孔來到,名份上他是娘舅,天來兄
弟是外甥,自然慇懃接待。寒暄既畢,宗孔道:「賢甥近來生意想必興隆,不知這糖行的利息
有多少?」天來道:「利息本來甚微,不過所望銷場多,就可望多中取利,亦不過敷衍罷了。
」宗孔道:「此刻有一注生意,可以獲到幾倍利,不知賢甥願做麼?願做的,我就說出來,不
願做的,我也免開尊口了。」天來笑道:「哪裡有幾倍利的生意?除非是販古董,可奈這個,
愚甥不在行。」宗孔道:「這個雖不是販古董,卻也同古董差不多,只要賢甥肯做,我便說出
來,什麼在行不在行的。」天來道:「既承娘舅照應,又有甚麼個利錢,哪裡有不肯做的道理
?只怕還是求之不得呢!」
  宗孔道:「你肯做,我就說了。我那位祈伯舍姪,今年鄉試,主考瞎了眼睛,沒有中他。
他心中不忿,請了一位極高明的風水先生名叫馬半仙的,來看陰宅風水。據說風水十分好,應
該要中一名狀元,三名進士……」天來見他忽然掉轉話頭,講到風水上去,覺得不倫不類,暗
暗好笑。因問道:「這是尊府的福地,才談的是生意,怎麼扯到這個上來?」宗孔道:「你不
要性急,等我慢慢講下來呀!後來又說可惜前面這座石室擋住了風水,倘能把石室拆平了,就
要馬上見功的。這石室就是賢甥的尊府,因此祈伯特地叫我來與賢甥相商,請賢甥把這石室讓
與他。當日你令尊翁蓋造這座石室,我是知道的,不過花了千把銀子。我今天來時,到祈伯那
裡請示,問他肯出多少錢,他一口就出了三千。我想他功名心切,就是一萬也肯出的。賢甥若
是肯賣時,一萬銀子包在我身上。可有一層先要說明白,可是要三七分的。交易成了,你得七
千,我得三千。賢甥,你千把銀子的房子,賣了七千,不是幾倍利麼?」天來愕然道:「原來
如此!但是這石室是先父手建,平時常常說起,他日無論家計如何,這石室不准毀賣,三代之
內,必要保全。三代之外,人事變遷,也不能預為囑咐的了。這是先父的話,此刻先父骨肉未
寒,哪就好變賣?卻想不到這房子有礙貴府風水,好不令人為難!」
  宗孔見天來言語之間似乎活動,心中暗想,以為天來嫌其分潤太多,因又說道:「如果賢
甥肯讓,分潤一節,可以從長計議。不必一定三七,就是二八也可商量。」天來道:「不是這
等說,愚甥只礙著先父遺命,是以為難。」宗孔道:「賢甥之言差矣,父命雖重,卻是早已死
了。與其守著死父親的遺命,毫無好處,何如徇了活親戚之情義,發筆財呢?」君來聽得不耐
煩,道:「娘舅!這是甚麼話?人家只有晚輩不長進,敗壞先人遺業,做長輩的出來禁止。禁
止不從,還可以教訓。怎麼你做娘舅的,倒說出這般話來,慫恿愚甥們向不肖路上走呢!我弟
兄兩個任憑怎麼樣,這房子是不變賣的。何況此刻靠著點小生意,還有飯吃呢,我看娘舅還是
免開尊口吧!」
  天來的兒子養福插嘴道:「說來也是笑話,人家好好的住宅房子,又是礙了風水了!考試
不得中,不怪自己心眼塞,倒說主考眼睛瞎了!若要中舉,何不多讀兩篇文章、多臨兩行古帖
,反來要買人家的房子!須知這房子底下,生不出個舉人來呀!倒是我們近來商量要起造花園
,沒有地基,凌表叔的房子恰好合式,不知他肯賣給我麼?」
  天來一聲喝住,對宗孔道:「小孩子的話沒有輕重,不要見怪!愚甥不敢不恪遵父命,望
娘舅回去,多多拜謝祈伯,恕我有違尊命!其實風水一節,虛無縹渺,不足憑信,何必以此攖
心呢!」
  宗孔受了君來、養福兩個搶白,正沒有下場。今得天來轉了個彎,便一言不發,搭訕著走
了。天來也不挽留,送出大門而別。
  天來轉身,埋怨君來、養福道:「就是不賣給他,也要好好的打發他,你叔姪兩個不該出
言激怒他。你們可知譚村一帶,鄉民有兩個歌謠,叫做『不怕雷公,只怕宗孔;不怕菩薩,只
怕祈伯』,他兩個的行為,就可想而知。這宗孔的綽號,還叫做『落地蜈蚣』,你們偏要碰到
他頭上,須防惹下禍來,我可不答應你們的!」一席話說得君來、養福默默無言。
  且說宗孔受了一番搶白,沒好氣走了出來。叫了船,一口氣搖到慕德里司,捨舟登陸,一
口氣奔入貴興家中,將天來、君來、養福各人說話,一字不諱,滔滔汨汨的說了出來。說罷,
暗覷貴興面色。貴興歎道:「天來表兄能恪守我姑丈遺命,在市井之中,可算難得!」宗孔以
為貴興必怒,誰知他一點也不怒,反贊美天來,不禁愕然道:「天來還情有可原,君來的話就
太豈有此理了!」貴興道:「他說的本來也是正理。」宗孔著急道:「叵奈養福這廝,出言無
狀。」貴興道:「小孩子們懂得什麼,何必同他計較!」宗孔道:「小孩子……說小也不小了
,上二十歲的人,親也娶過了,還小麼?而且天來也豈有此理,聽了他兒子的話,登時也翻過
臉來,說我的兒說的不錯,當日凌……姪老爹,你不要動氣,這是我學梁天來說的……他說當
日凌貴興的老子,本來是個窮光蛋,多虧了我父親提攜他起來。他此刻有了幾個臭銅錢,就這
麼放恣起來,連我的房子也要想買起了,問他要臉不要臉?」貴興聽了,勃然大怒起來。
  未知這一怒,怒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盼鄉榜焦心似沸 講風水信口開河

卻說丙午這一年,廣東鄉科定在九月初九日放榜。到了初八這一天,凌貴興就起了忙頭
了,拉了宗孔,商量開列菜單,預備定酒席、請喜酒。又取過黃曆來,看了開賀的日子。又進
去叫何氏,預備賞報子的賞錢。新買來的京靴,恐怕不合腳,又穿上了,在廳上走了幾次。這
一天的晚飯,竟是未曾下咽。到了初更時候,忽然又肚餓起來。此時宗孔已經來幫忙了兩三天
,聽見貴興肚餓,便叫人搬上酒菜來,陪著貴興吃酒。貴興忽然怔了一怔道:「此刻已經寫榜
了,不知可曾寫到『凌貴興』三個字?」宗孔道:「姪老爹只管放心吃酒,寫了出來,自然有
報子報到的。」貴興此刻不知怎樣,忽又想到萬一不中,如何是好?自言自語道:「如果不中,我今番死
定了!」宗孔只顧揀大塊的吃、大杯的喝,卻不曾留心聽得這話。貴興忽然又頓足道:「果然
不中,如何是好!」宗孔道:「姪老爹放心,馬半仙的話沒有不靈的。我前天也去算了個命,
他說我一生衣祿,都仗貴人扶助。你想我這麼窮,不是姪老爹照應,哪裡還有飯吃、有衣穿?
這貴人扶助的一句話,不是已經靈了麼?此刻已經二更了,待我去叫他們裡裡外外,都點起燈
燭來,等著貴人來報喜。總要燈燭輝煌,才像個喜事人家呀。」說罷,起身去張羅了一會。果
然一霎時裡外通明,如同白晝。貴興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道:「我果然中了,不知要累叔父怎
麼忙呢?」宗孔道:「這是當得效勞的,姪老爹中了解元,我的臉上也有光彩了。」貴興歎口
氣道:「也不望解元,只要榜上有了個名字就好了。」
  正說話間,忽聽得門外面一聲鑼響,人聲嘈雜,貴興大喜,以為是報到了。宗孔更忙著三
步兩步跳了出去,只聽得那人聲鑼聲慢慢的去遠了。貴興不覺一陣心亂如麻,又想道:「我才
頭一次場,就中了,只怕沒有這等容易。但是這一科不中了,下一科不知中不中呢?」忽然又
轉念道:「不管馬半仙算的命靈不靈,一萬三千銀子的關節早就買定了,哪有不中之理!」想
到這裡,心裡又是一樂,忽然又想道:「關節上的幾個字,我是已經嵌了上去。但似乎勉強些
,不知王大人看得出看不出。萬一看不出來,豈不壞了事!」忽又想道:「這幾個是極平常的
字,萬一別人破題上頭,也無意中弄上了這幾個字。倘使主考先看了他的卷,以為是我,倒中
了他,豈不是誤了我的事!」想到這裡,不由的汗流浹背起來。坐不住,走到牀上躺一下,一
會又起來走走,又自己安慰自己道:「那關節的幾個字只有我知道,別人那裡有這樣巧,也剛
剛用了這幾個字呢?」忽又回想道:「天下事也難說,萬一果然有這等巧事,那就怎麼樣呢!
」側耳聽聽,外面已經打過三更了。「噯!我今番不去下場,此刻倒也安安穩穩的睡覺了。雖
然,盼了一夜,明日穿了衣帽去拜老師,簪花赴鹿鳴宴,也是開心的!我今年只得二十五歲,
到了雍正六十四年,我八十五歲,還要重宴鹿鳴呢!」想到這裡不禁噗嗤一聲,自己笑起來。
宗孔道:「姪老爹又樂甚麼呢?我看那些報子真是可惡!你聽聽看,外面一起一起的過去不少
了,單是我們這裡他不來,真是可惡!回頭他來了,且不給他賞錢,先要罵他幾句。你聽聽看
,這管怕是來了!」原來外面又起了一陣人聲,再聽時就去遠了。
  貴興道:「我也不等了,睡吧!」走到內室,便和衣睡下,哪裡睡得著?不到一刻工夫又
站起來,走到外面,只見宗孔躺在牀上,呼呼的睡著了。獨自一人,無精打采的,對著那殘肴
剩酒默默的出神。坐了一會,走過去把宗孔搖醒了道:「叔父!你聽聽看,已經交過五更了,
只怕沒有望的了!」宗孔一骨碌爬起來道:「姪老爹!不說要睡了麼?怎麼又出來?」貴興道
:「不知怎麼,只管睡不著。」宗孔道:「姪老爹!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我聽見人家說,寫榜
是從第六名寫起的,等全榜都寫好了,寫前五名。姪老爹中的是解元,是要末了才寫的,寫得
遲,所以報也報得遲了。」貴興大悟,暗想道:「我買的是經魁,還可希冀個解元。此刻解元
不解元且不管他,好歹是個經魁,高高的中在前五名,自然填榜填的遲了,怎麼我不曾想起來
。白白的著急了一夜,早點想起來,我倒先去睡覺了。此刻五更時候,將近要填到五經魁了,
可又不能不等了!噯!好歹再等一個更次,中與不中也可以知道了。」宗孔起來了,只是拉三
扯四的閒談。貴興只是無心理會,定了神側著耳去聽,慢慢的覺著四面絕無聲息。忽然抬起頭
來,見天已發白,貴興已是急得搓手頓足。忽聽得門外高叫一聲:「新科解元試錄!」(此廣
東風氣也,放榜之前一夕,探榜者逐名探出,連夜以活字排版,全榜既成即印出。沿街叫賣,
謂之試錄,時榜尚未張掛也。)宗孔連忙出去,要買一張看,那人已經去的遠了,只得回進來
了。貴興歎道:「試錄已經出了,總是無望的了!買來做甚麼呢!」宗孔道:「只怕那報子找
不著我們的地方,也未可知。此刻只怕榜也掛出來了!姪老爹,何妨自己去看看呢!」宗孔一
面說,一面覷著貴興,只見貴興在那裡發抖呢!說道:「叔……叔父去……去看罷!我……我
……我看見有點怕呢!」宗孔道:「姪老爹不要擔心,等我去看來,包你一名解元,馬半仙不
會騙我的。」說罷去了。
  貴興氣惱一番,看看天色大明,太陽已出,沒好氣走到房裡,納頭便睡。這一睡,睡到下
午方才起來。看見紅紙裹著預備賞報子的銀子還放在那裡,自家覺得沒意思,便跑到書房裡再
睡。思量莫非那姓陳的是個騙子,可惜交銀給他的時候,沒有要個收條,不然倒可以告他。又
想到:「除非他再也不到廣東,倘是再來時,我一定不放過他!」心中胡思亂想,又復睡去。
這一天,連飯也沒有吃。
  一直過了三天,宗孔才來,一來了便道:「姪老爹,不要煩惱,我這兩天也著實代姪老爹
生氣,我想內中一定有個緣故。」貴興道:「甚麼緣故呢?」宗孔道:「古語說的好,若要求
取功名,要五件事俱全。那五件事是古語傳下來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
書。』依我看來,據馬半仙算的命,姪老爹的命運是好到極處的了。至於積陰功一層,別的我
不知道,單是我這個遠方窮叔子,哪一時哪一刻不受姪老爹的恩惠,這還不算積陰功麼?講到
讀書呢,我常看見姪老爹出口成章,就是說句話有時也是之乎者也不去口的,還怕文章作不好
嗎?我疑心的,就是風水一件事,或者有甚麼關礙之處,也未可知。」
  貴興慢騰騰的答道:「這也未必。我父親在時最講究風水,所有作灶開門,都定了方向,
甚至修渠小事,也選過日子。這總是我的晦氣罷了,怨甚麼風水呢!」宗孔道:「話雖如此,
只怕陽宅好了,陰宅未見得十分好呢。我聞得馬半仙看風水的本事極好,渾名叫『鑽穿石』,
何不請他去看看陰宅呢?好在所費無幾,姪老爹也不是在乎此的。」貴興道:「這等說,就煩
叔父去請他來,同去看看。」宗孔巴不得一聲答應了,就來找馬半仙,講定了五兩銀子步金。
宗孔卻要個九五回用,一同到貴興家來,叫了船搖到譚村去。
  原來貴興祖墳,葬在譚村。當時船泊了岸,貴興、宗孔、半仙一同登岸,來到墳上。馬半
仙開了羅盤,看了方向,又四面看了大局,就發起他那荒謬議論來,道:「尊府這座陰宅,前
後俱是高聳,中間低陷,是個『貓兒伸懶』之局,行門放水,極合其宜,可以斷得是發科發甲
、丁財兩旺之地。」貴興道:「有甚不到之處,尚望指教,不可過譽!」馬半仙道:「我是依
書直說,毫無褒獎。從前那位點穴的先生,很有功夫,恰恰點在這龍盤之內。東邊文筆既顯,
西邊催官亦猛,後面玄武高聳,前面朱雀坦平,四圍鞏固,八將歸堂,應有一名狀元,三名進
士,舉貢秀才,可保屢代不絕的。」貴興道:「既如此,何以我今年下場不利呢?」半仙歎了
一口氣道:「最可恨的是前邊那一座石室,恰在那犯煞的位上。最宜平坦,不宜高聳。不知是
哪個人的房屋,倘能叫他遷讓,此地便是十全十美的了。」貴興道:「這是舍親梁天來的房子
。」半仙道:「既是令親,當好商量,老兄……」
  說到此處,宗孔拉了他一把,走過幾步。半仙不知何故,也跟了過來。宗孔悄悄說道:「
你見了我家姪老爹,就稱呼一聲大爺,也不辱沒了你,你怎麼稱兄道弟起來!」半仙忙道:「
是是是!」又走過來對貴興道:『大爺!不可惜了小費,總要弄了過來,拆平了他,非但可保
人口平安,而且科甲不絕,千萬不可錯過!」
  貴興欣然,送過步金,打發半仙先回去。宗孔連忙跟到船上,取了回用。又回到貴興家來
,討這差使,要去見梁天來,商量買他的石室。
  不知此去買得成功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接京函陳大人賣關節 除孝服凌貴興考鄉科
卻說凌貴興別過馬半仙,帶了小廝回家而去。一路上細問:「陳大人找我有何事故?」
那小廝名喚喜來,說小也不小了,年紀也有十五六歲了,貴興向來以心腹相待。當下喜來便答
道:「小人也不知有甚要事,自從大爺動身的第二天就來過。小人回他說,大爺到南雄去了。
他問幾時回來,小人回說不知,從此之後,他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的來打聽。今天看見行李回
來,他就過來了。在書房坐等了許久,不見大爺回去,小人便出來尋訪。正在沒有尋處,恰好
遇見大宅那邊的易行太爺,說是看見大爺在這裡算命呢,小人便尋得來。」一面說著,回到家
中,貴興即到書房與陳大人相見。
  原來這陳大人是浙江人氏,本來是一個翰林院編修,放過一任學政,因此人家都叫他陳大
人。後來因為犯了清議,被御史參了一本,奉旨革職。他革職之後,羨慕廣東地方繁華,就到
廣東住下。賃居的房屋恰在貴興隔壁,彼此鄰舍,常有往來。此番來尋貴興,卻是另有一事。

  當下彼此相見,寒暄已畢,陳大人湊近一步說道:「前幾天屢次奉訪,又值老兄公出未回
……」貴興便搶著問道:「不知有何見教?」陳大人道:「弟接了京裡一位同年的信,這位同
年姓王,名字呢,此時卻不便說出來。明年是雍正四年丙午鄉試年期,這位敝同年,是當今文
華殿大學士兼翰林院掌院的得意門生。已經暗暗的許了他一個廣東主考,因寫信與弟,要賣一
兩個關節。弟在貴省是個客居,這賣關節是重大的事,哪裡好去張揚起來,說我有關節賣呢?
因此特來與老兄商量,看有人肯買沒有?」
  貴興聽了暗暗歡喜,道:「馬半仙之言驗矣!」屈指一算,自己恰好明年五月就滿服了。
因對陳大人道:「不知這個關節怎麼買法?有甚憑據?」陳大人道:「老兄沒有幹過這等事,
無怪不知此中玄妙。譬如講定了價錢,只要他說給你幾個字,你就牢牢的記著。等下場的時候
,你卻把他說的那幾個字嵌在首藝的破題裡面。他看見了,自然就取中了。」貴興道:「此刻
不能同主考當面,又怎麼行呢?」陳大人道:「這也容易!倘是有人買了,少不得我要進京走
一次,就是我說給他幾個字,也可以使得。只要我到京之後,把那說的幾個字告訴了敝同年,
也是一樣的。」貴興道:「不知要多少價錢?」陳大人道:「中一名舉人,是五千銀子,我做
中人的,也要一千五百的酬勞。要是想中經魁,卻要一萬銀子,我的酬勞也要三千,這是我這
裡的實價。老兄去賣得多少,是老兄的好處,我也不管。」貴興沉吟道:「這不太貴麼?」陳
大人道:「看著像貴,其實熱心科名的人看起來,也並不貴。並且貴省的舉人比別省來得體面
,一朝中了舉人,上自衙門差役,下至賭館娼寮,哪一處不來巴結奉承,豈不威風!就是鄉黨
有事出來理論理論,或者同人家說件把訟事,到衙門裡去,地方官也不敢怠慢……」
  一席話說得貴興興致勃勃,便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去找別人,就是我來買了,豈不是
好!不過單為我一個,要勞動大人走一次北京,未免勞駕了。」陳大人道:「不瞞老兄說,弟
這裡已經有了兩個舉人了。再能有了兩個舉人,或者有了一個經魁,湊夠二萬銀子,我就動身
了。」貴興直跳起來道:「大人放心!我就認了一個經魁。不知大人幾時動身,便當兌銀子過
去。」陳大人道:「老兄禁聲,這是何等事,豈可這樣大呼小叫!叫別人聽去,還了得麼!」
貴興連忙住口,便請教何日動身。陳大人道:「老兄這裡既然應了一名經魁,弟三五日內就要
預備動身。雖然為時尚早,然而恐怕路上有意外的耽擱。二來到了北京,幹停妥了,也要早日
給這裡一個信,大家也好放心。」貴興又躊躇道:「萬一貴同年放不著敝省主考,就怎樣呢?
」陳大人道:「這個自然他會打算,既是放了別人,他也可以臨時轉賣出去,他也落著點回用
,好歹總保你這裡不落空就是了。」
  當下計議停當,貴興便轉入內堂,與妻子何氏相見。妹子桂仙過來給哥哥請安道乏,問了
些南雄景致。貴興對何氏道:「好叫娘子得知,今日回家,遇了一件大喜事,娘子要準備做舉
人奶奶了!」何氏笑道:「鄉試還要等到明年,怎麼就好準備起來?並且相公還丁著憂呢,哪
能下場?」貴興道:「娘子!你怎麼把日子都過昏了?我們明年五月裡就要滿服了呀!」說罷
,又把陳大人賣關節的話,一一告知。何氏道:「中個舉人雖然是好,只是丟了一萬多銀子呢
!」貴興拍手道:「娘子好沒打算,你想我們凌家向來不甚發達,明年鄉科闈姓,買『凌』字
的人一定少。加以陳大人那裡已經有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姓甚麼,我明日索性去問了來。明年
闈姓,我重重的買上了這三個字,怕我不在這闈姓裡面撈回來麼?只怕還有利呢!」
  正說話間,喜來進來道:「大宅的易行太爺來了,說給大爺請安呢。」貴興道:「他來了
無非又是借柴借米,我不見他。你只說我路上辛苦,已經睡了。」喜來翻身出去。桂仙道:「
易行叔叔光景艱難,縱使他來求借,也是不多的。自己一家人,哥哥何苦如此!」貴興道:「
妹妹有所不知,這個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見了人噘起一張嘴,除了告幫求借,再沒有
第二句話,我不願意見他。不比二宅的宗孔叔叔,他一樣是個窮光蛋,卻是會說會笑,又肯替
人出力辦事。像宗孔叔叔那樣,我就常常幫助他,也是情願的。」桂仙聽了,就不言語了。
  閒話少提,且說貴興過得一天,就去打了一張一萬兩的匯票,又取了三千兩現銀,到陳大
人那裡去回拜。一面交托這件事,要了關節的幾個字,又問了那兩個舉人的姓,準備買闈姓,
撈本賺利。又說道:「大人進京,費心代我多多拜上王大人,明年倘能中個解元,我還準備一
萬兩的贄敬在這裡呢。」陳大人照數收下,先向貴興道喜,貴興更是樂不可支。再過一天,又
置酒與陳大人餞行。陳大人又教了他在就近買薦卷、買謄錄等事,貴興一一謹記在心。
  送過陳大人後,不知不覺過了十天,便叫喜來到馬半仙處取批的命本。半仙見了喜來,送
茶送煙的同他交談起來。用言語打聽了好些貴興家事,臨了才說:「這幾天實在太忙,還不曾
批好,再過三天就有了。」喜來只得回覆貴興。過了三天,再去取來。貴興一看,上面批的他
丙午年就要發解,丁未年連捷,大魁天下。某年開坊,某年大拜。看的貴興手舞足蹈,如同瘋
子一般,嘴裡只說:「這位先生真說得靈!」
  正在那裡樂不可支的時候,他的族叔宗孔來了,說道:「姪老爹!樂甚麼呢?想是有了甚
麼得意的事了,何不告訴我聽聽,讓我也幫著姪老爹樂他一樂呀!」貴興道:「叔父有所不知
,想我從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叫人同我算過多少命。都是說我甚麼三刑、六害,甚麼血光、陽
刃,都是一片放屁胡說,哪裡有一點靈的?你看這個馬半仙算的才靈呢!」
  宗孔接過來,識一半不識一半的看了一遍,道:「丙午……明年就是丙午呀!他說要發解
,不知要解到哪裡去呢?」貴興笑道:「怎麼叔父不懂這個!」又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
發解』是說我明年要中解元!」宗孔聽了,連忙深深作了一揖,道:「恭喜姪老爹!」貴興哈
哈大笑。宗孔又道:「中了解元之後,怎麼丁未年又要大鬼天下呢?」貴興益發笑不可抑道:
「這是個『魁』字,不是『鬼』字。」宗孔道:「就是『魁』字我也不懂呀!」貴興又伸出一
個大拇指來道:「這個字嗎?是狀元!」宗孔嚇得一骨碌爬下來,對著貴興叩頭,貴興連忙扶
起。宗孔道:「阿彌陀佛!這個我也來不及道喜了!果然如此,莫說我宗孔沾了姪老爹的光了
,就是凌家祖宗,只怕也要沾點姪老爹的光了!」貴興道:「豈但如此!我們廣東八十多年沒
有出過鼎甲,我破天荒中了個狀元,只怕廣東的天也光了呢!」叔姪兩個卻同做夢一般,說了
半天,宗孔方才說明來意,求借二錢銀子買米。貴興給了他,拜謝回去不提。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瞬臘盡春回,陳大人由京中寄了信來,說是諸事辦妥,準備來吃
喜酒,貴興又是一樂。等到五月,除了孝服,又過了幾時,考過遺才。一日接到京報,廣東正
主考果然是姓王的,副主考姓李,心中無限歡喜。等到八月初六,宗孔便來送場,一連三場的
送場接場,都是宗孔在那裡忙。
  三場既畢之後,貴興便天天在家中飲酒作樂,心中是穩穩的放著一個舉人老爺的了。更有
那宗孔格外巴結,先就到招牌庫裡,打聽做匾額的價錢,又到木行裡去問旗桿木的價錢,又到
刻字店裡去問刻硃卷的價錢……今天問一樣,明天問一樣,問了來,便去討好貴興。把好好的
一個凌貴興,只弄得如醉如癡,眼巴巴望到九月初八。
  這一天,說是明天要開榜了,貴興便起了忙頭,不知他忙的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廣源店股東拆股 馬鞍街星士談星

 卻說廣東素稱繁盛之區,向來商賈雲集、百貨流通。從前海路未通,往來北省的人,多
是取道江西。這江西與廣東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南雄嶺。這南雄嶺是廣東省南雄州所屬的地方
,過往之人都要在此地經過,因此朝廷就在這個所在設立稅關,徵收關稅。南雄地方就成了個
南北通衢,客商輻輳,那些多財善賈之流,多在那裡開行設店。
  內中單表一家綢緞舖子,招牌是「廣源字號」。這廣源是郎舅兩個合夥開設的,一個姓梁
,名叫朝大;一個姓凌,名叫宗客,都是廣州府番禺縣人氏。這凌宗客就是梁朝大的妻舅,郎
舅二人,情投意合,生意也十分茂盛。後來宗客在別處發了一票大大的橫財,先就回到省城去
安閒度日。所有南雄生意,都歸與朝大經營。不料樂極生悲,這凌宗客發了大財之後,安享得
沒有幾時,就嗚呼哀哉了。遺下一子,名叫貴興,表字祈伯,向來下幃讀書,納粟入監,以為
考鄉場地步。此時丁了憂,正好廬墓讀禮。
  誰知過得年餘,梁朝大在南雄,也一病身亡。朝大兩個兒子,長名天來,次名君來,其時
正在番禺譚村居住。一朝得訃,不必說,自是星夜奔喪而去。到得南雄,料理喪事已畢,細查
近年生意,卻是日見清淡。兄弟二人商量道:「母親年紀已高,我們不便遠離。設店在此,沒
人經管也不成事。凌表弟他向來讀書,未必肯來經理。不如寫信通知與他,請他來此,眼同盤
頂與別人。盤出多少現銀,我們照老股公攤,一來免了這頭牽掛,二來得了現銀,我們回到省
城,也好再圖別業。想凌表弟也未必不肯。」商量定了,就寫了封信去通知凌貴興,貴興得信
,果然來了。
  兄弟兩個,再把上項主意訴說一番,貴興也點頭應允。當下三人定了主見,就招人盤受。
不多幾天,交易都算清了,自然都是二一添作五的分了。只剩下二十四個玉石花盆,及一堂花
梨木椅桌,因為議價不合,還沒有受主。天來同貴興商量道:「我們不能為了這兩樣東西只管
耽擱,好在這個大家都用得著的,不如我們兩家分了吧!」貴興道:「好好的全副東西,分散
了就可惜了!不如我們兩個投票估價,出得價高的,拿出錢來,拿了東西去,拿不著東西的,
可得了那價錢,豈不是好!」天來道:「表弟高見不差。」
  於是兩人各各寫了投票,交了出來,邀了證人,當眾拆開。天來出的是一百零五兩,貴興
只出了八十兩。天來馬上去兌了一百零五兩銀子,親手交與貴興。貴興不覺後悔起來,對天來
道:「這兩樣東西,弟倒也心愛,只因一向在家讀書,不知物價,所以出得賤些。如今我多加
五兩,共作一百十兩,請表兄讓與弟用如何?」
  天來本是無可無不可之人,當下正欲答言,尚未開口。那旁邊一個做中證的老夥計道:「
這可使不得!當眾投票,是極公正之事。此刻票已開了,又來加價,起初又何必投票呢!倒是
當面講價的好了!與其開了票之後再來加價,又何必開票呢?不是徒然多此一舉麼?並且凌世
兄當面加得,梁世兄自然也當面加得。倘使梁世兄也是心愛此物,也加起價來,豈不成了個爭
端麼?依我看來,還是依投票之價,梁世兄得去為是。免得因此些微小事,你兩家中表起了爭
端,此是老夫愚見,依與不依,聽憑你們二位尊裁!」眾人齊聲道:「老丈之言甚是!倘不如
此,我們今天承邀作證人,也是白白多此一舉了!」貴興迫於眾論,不得已接了天來銀子,怏
怏不已。當下諸事停當,表兄弟三人一同買舟返省。天來兄弟,自回譚村不提。
  且說貴興與天來分手之後,只叫家人僱人挑了行李回去,他自己卻散步街頭。偶然走過馬
鞍街,只見一家門首,圍著許多人觀看。貴興抬頭看時,只見那家門首掛著一面簇新招牌,寫
著「江西馬半仙,專參六壬神課,兼精命相,陰陽地理」十九個字。貴興看罷,心中暗想:「
我向來在此走過,未見有此,想是新到的,何妨前去領教他一回呢?」
  想罷上前,分開眾人,走到門內。只見屋內擺著一個課壇,上面坐著一人,頭戴瓜皮小帽
,身穿藍布長衫,外面罩著一件天青羽毛對襟馬褂,頸上還圍著一條玉蘭綾子兒硬領。黑黑兒
,瘦瘦兒,一張尖臉,嘴唇上留著兩撇金黃色的八字鬍子,鼻子上架著一個玳瑁邊黃銅腳的老
花眼鏡。左手拿著一枝三尺來長的符旱煙管,嘴裡吸著,鼻子裡一陣一陣的煙噴出來。右手掌
著一柄白紙面黃竹骨的摺疊扇,半開半合,似搖不搖的,身體在那裡晃著。隔著那眼鏡上的兩
片水晶,看見他那一雙三角眼睛,一閃一閃的,乍開乍閉。
  貴興向前拱手道:「先生請了!」馬半仙聽見招呼,連忙呵了一呵腰,左手放下煙管,把
鼻子上的眼鏡除了一除,嘴裡也說:「請了請了。」一面說著,也向貴興打量一番,只見他生
成一張嫩白臉兒,滴滴溜溜的一雙小眼珠兒,薄薄的嘴唇兒,高高兒的顴骨,露露兒的鼻孔。
頭戴細黑布的瓜皮小帽,上頭綴著個核桃大的藍帽結子(粤俗:素服,帽結用藍不用白)。帽
簷上面卻綴上一塊天藍寶石的帽準,身穿細機嫩藍布長衫,手執一把宮扇式的紈扇,腳上蹬一
雙挖花京式素鞋,那鞋底兒足有一寸多厚,舉止浮動。
  打量過了,心中早有了主意,一面低下頭來,在桌子底下拉出一把凳子來,說聲「請坐」
。貴興也不謙讓,就便坐下,嘴裡說道:「先生敢是初到敝地,難得多才多藝,特來請教算一
個八字。」馬半仙道:「如此請教貴造。」貴興便將生辰八字,一一告知。半仙戴上眼鏡,提
起筆寫了出來。起了四柱,側著頭看了一會,又輪著指頭掐了一會。放下筆來,除下了眼鏡,
捋了捋鬍鬚,打了一聲咳嗽,雙眼望著貴興道:「貴造是一個富貴雙全的八字,小弟在江湖上
代人算命,已有二十多年,似這般八字,卻也不曾遇到過幾個。還記得十五年前,小弟到北京
去,有人拿了一個八字來算,我算得他非但富貴雙全,並且才兼文武,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
上的人。只有一件奇怪,他到了晚年,有一步運,遇了七煞陽刃,據飛星剗度算去,恰好那兩
年,又是喪門、披麻、亡神、白虎、暴敗、天狗、天哭等星宿,應該不得善終,要過刀而亡的
。然而好的我就依書講命,一齊說了。到了後來那一步運,我只得說是恐怕要有點小耗失,起
居出入要謹慎些。你想我們江湖上人,只這句話就是教人趨避的了。然而算的時候,我並不知
道是哪個的八字。到後來方才有人告訴我,說是年羹堯大將軍的八字。那時我自己還不相信,
怎麼像年大將軍那樣榮華富貴,會過刀而死呢?這個八字一定算得不靈了,一定是我的功夫不
精了。誰知康熙皇帝駕崩了,如今這位雍正爺登位,不多幾時就把這位年大將軍殺了!那時小
弟才敢自己佩服自己,一點兒也不會算錯。今天看了貴造,功名富貴,雖然未必及得到年大將
軍那樣,然而不是恭維的話,這狀元、宰相、封侯伯,是逃走不去了,並且越到晚運越好。不
說別的,就是這日坐文昌,主生貴子,這一層那晚運是不必說的了。據這麼看去,貴造比年大
將軍還高十倍呢!」
  一席話說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問道:「請先生批個大批,要多少筆金呢?」半仙道:「
據貴造而論,一生事業不少,一個大批,說不盡許多,不如批個成本的好。」貴興道:「就批
個成本,不知要多少筆金?」半仙道:「小弟這裡的規矩,平常人多算,批成本是五錢銀子。
若是大貧大賤的八字,我算出來了,就一文不要,送他一本,等他好趨吉避凶。要是大富大貴
的命,也要叨光酌加一點,我可是不爭論的,只看來人器量如何。俗語說的好,『量大福大』
,我也不必爭,那大量的人也斷不會難為我的。」貴興拍手道:「好好!我就送你一兩銀子筆
金,費心同我批個成本,但不知幾天可以批得好?」半仙道:「批成本的,不是含糊可以了事
。先要考定太陰、太陽、經緯,追究胎元、胎息,參考七政、四餘、飛星、剗度,還要裝地盤
神煞,考查流年小限,以斷定一生衣祿。大約十天之後,方可應命。」貴興道:「不要緊,就
是十天。十天之後,我叫人來取就是了。」說罷,送上一兩筆金,半仙也不推辭,就便收了,
又說道:「倘不見棄,小弟還當奉贈一相,是不取相金的。」貴興道:「先生真是多才多藝!
招牌上還有陰陽地理,想必也是高明?」半仙道:「不敢!小弟在家鄉時,單就因為看風水看
的靈,因此人家送與小弟一個諢號,叫做『鑽穿石』……」
  半仙還要再說時,忽見一個小廝走來,對著貴興請了個安,道:「大爺回來了,為何不到
家裡去?隔壁陳大人來拜候呢!」
  貴興聽了,便立起來,辭了馬半仙,帶著小廝回去。
  不知陳大人是甚麼人,來拜貴興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 亂哄哄強盜作先聲 慢悠悠閒文標引首
「噲!夥計!到了地頭了!你看大門緊閉,用甚麼法子攻打?」
  「呸!蠢材!這區區兩扇木門,還攻打不開麼?來,來,來!拿我的鐵錘來!」
  「砰訇!砰訇!好響呀!」
  「好了,好了!頭門開了!--呀!這二門是個鐵門,怎麼處呢?」

  「轟!」
  「好了,好了!這響炮是林大哥到了。」
  「林大哥!這裡兩扇鐵牢門,攻打不開呢!」
  「唔!俺老林橫行江湖十多年,不信有攻不開的鐵門,待俺看來。--呸!這個算甚麼,
快拿牛油柴草來,兄弟們一齊放火,鐵燒熱了,就軟了!」
  「放火呀!」劈劈拍拍,一陣火星亂迸。
  「柴草燒他不紅,快些拿木炭來!」
  「好了,有點紅了,兄弟們快攻打呀!」豁剌剌!豁剌剌!
  「門樓倒下來了,搶進去呀!」
  「咦!怪道人說梁家石室,原來門也是石的。」
  「林大哥!鐵門是用火攻開了!這石門只怕火力難施,又有甚麼妙法?」
  「呸!眾兄弟們有的是刀錘斧鑿,還不併力向前,少停凌大爺來了,倘使還沒有攻開,拿
甚麼領賞!」
  「是呀,我們併力攻打上去,不怕他銅牆鐵壁!」好忙呀,刀兒、錘兒、斧子、鑿子,一
齊亂下。
  「好了,我這裡打下指頭大的一點來了!」
  「我這裡芝麻大一點也沒有動呀!」「噯!攻了大半個時辰了,我老林打家劫舍,也不知
經過幾百回,卻沒有經過這樣為難的事,兄弟們不要白費力了,設個法兒,用軟梯上去吧!」

  「不中用!這一個石室,沒有天井,就有兩個窗戶,也不過一尺來高、四五寸寬,哪裡進
得去!」
  「那麼,我們掘地道來!」
  「也沒用,這個牢房是我老子在世的時候承造的,他常常說起,說這牢房底下,四圍打了
一丈二尺深的沙樁呢!」
  「這可難了!」
  轟!轟!轟!
  「這是三響號砲,凌大爺到了!」
  「凌大爺,這石室攻打不開,還求示下!」
  「嚇!你們在我跟前誇了嘴,此刻鬧到騎虎難下,難道就罷了麼?」
  「大爺不要動怒!我老林還有一條妙計!」
  「快點說來。」
  「好在大爺不是要取他錢財,……」
  「我大爺有的是銅山金穴,要他錢財做甚麼?這個不消說得!」
  「只要結果他一家性命,我老林還有一條妙計,不須打破他這牢房,便可以殺他個寸草不
留!」
  「也罷!我本來只要殺了他弟兄兩個,怎奈他全不知機,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的了!老林!
你就施展你那妙計吧!」
  「兄弟們!搬過柴草來,澆上桐油,就在這門前燒起來。拿風箱過來,在門縫裡噴煙進去
,……阿七!你飛簷走壁的功夫,還使得麼?」
  「老實說,我雖然吃了兩口鴉片煙,這個本領是從小學就的,哪裡就肯忘記了!」
  「既這麼著,你上去把四面的小窗戶,都用柴草塞住了,點上一把火。」
  「可以,我就幹這個。」
  「凌大爺!這裡有馬鞭,你且坐在上風一邊,看俺老林成功也!兄弟們快來動手!」
  好熱鬧呀。怎見得?--毒霧迷天,濃煙匝地,風過處紅火燄燄,火低時黑氣騰騰,添柴
草得奮不顧身,遑問焦頭可慮。拉風箱得亂抒雙臂,不辭爛額之勞。四壁廂犬吠雞飛,一霎時
神號鬼哭。盡任他鑼聲震地,官軍赴援無人。只聽得砲響連天,賊徒聲勢愈大。桐油煙臭惡難
聞,向石門縫中鑽去。催命符容情不得,從閻羅殿上頒來。叫爾室中眾人,化作冥司群鬼。縱
不似北京的掛爐燒鴨,也要做江南的異味熏魚。
  「這會燒夠了兩個多時辰了!大約此刻已有四更多天,這牢房裡的人是活不成的了!凌大
爺!我們散吧?」
  「好呀!這正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旋歌』,走呀!打轎子過來!」哄哄哄一陣散了。
這一散不打緊,只是鬧出一段九命奇冤的大案子來了。
  噯!看官們,看我這沒頭沒腦的忽然敘了這麼一段強盜打劫的故事。那個主使的甚麼凌大
爺,又是家有銅山金穴的。志不在錢財,只想弄殺石室中人,這又是甚麼緣故?想看官們看了
,必定納悶。我要是照這樣沒頭沒腦的敘下去,只怕看完了這部書,還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
這部書的來歷,以及這件事的時代、出處表敘出來,庶免看官們納悶。
  話說這件故事出在廣東,我聞得各處的人,都說廣東強盜多。廣東果然強盜多,這句話我
也不能代廣東人諱。但是大凡做強盜的人,無非是些無賴地痞、亡命少年。從沒有坐擁厚資,
名列縉紳,也去做強盜的道理。然而這件事,卻是一個坐擁厚資的人去做強盜,並且這個人雖
然不是甚麼閥閱名門的子弟,卻也是納監讀書,充做書香人家的人。似他這等人,也做了強盜
,豈不是一件奇事?並且這件事出在本朝雍正年間,這位雍正皇帝,據故老相傳,是一位英明
神武的皇帝。於國計民生上十分用心,懲治那暴官污吏,也十分嚴厲。並且又明見萬里,無奸
不燭。至今說起來,大家都說雍正朝的吏治是頂好的。然而這個故事,後來鬧成一個極大案子
,卻是貪官污吏佈滿廣東,弄到天日無光,無異黑暗地獄。卻不遲不早,恰恰出在那雍正六、
七年時候,豈不又是一件奇事?
  要知道這件奇事的細情,待我慢慢一回一回的表敘出來,便知分曉。


  貴興大喜,一面叫宗孔去約人,一面叫爵興寫假票。寫好了,又取米塵彈染過那票子,成
了舊色。宗孔已約到了凌氏一眾強徒,柳鬱、柳權、潤保、潤枝、越文、越武、越順、越和、
宗孟、宗季、宗孝、宗和、海順、美閒共十四人,分佈要隘,預備攔截。
  也是天來合當有事,倘使他兄弟收了帳,就在茶村叫了船,一逕到省城去,他就沒事了。
偏偏想著一樁什麼事來,要回家去走一遍。又因為收了三百兩銀子的帳,帶在身上,走路不便
,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到譚村來。
  那船將近碼頭時,天來在船上,遠遠望見碼頭旁邊茶亭裡面坐著一人,正是凌貴興,手搖
摺疊扇,左顧右盼。天來暗暗吃了一驚,忙將三百兩銀子,與君來分纏在身上。唉!梁天來這
又失著了!他既然見了凌貴興,明知道凶多吉少,就應該叫船家回轉船頭,搖到省城去,也就
沒事了,卻偏偏還要投到虎口裡去。等船攏了碼頭,付了船錢,就捨舟登陸。只見凌貴興在茶
亭裡面,一搖三擺的迎了出來,天來兄弟,要假裝不見,掠了過去。貴興哪裡肯放過,高聲叫
道:「梁老表台!請了!」天來兄弟也只好與他招呼。
  只見他笑吟吟的走將過來,眉目間卻帶著三分殺氣,左有獐頭鼠目的區爵興,右有豹頭環
眼的凌宗孔。一個是做眉弄目,一個是擦掌摩拳,天來只得也說聲「請了,」便欲走過。貴興
道:「梁老表台!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弟有一事奉問呀!」天來只得站定了,問道:「
不知有甚事見教?」貴興道:「從前姑丈那一筆帳,不知幾時可以清還?」天來愕然道:「先
父有什麼帳目未清?」宗孔冷笑道:「姪老爹!是不是呢?我明知他是要賴的。喜得字樣沒有
遺失,何不拿出來給他看呢?」貴興在身邊取出那一張假票來,笑吟吟的遞與天來道:「這是
姑丈字跡,想老表台也還認得!」天來接來一看道:「字跡對不對,此時且不必說,但是既然
有了這筆帳,當日在南雄拆股的時候,何以不拿出來算清呢?」君來大叫道:「哥哥!還有工
夫同他講理!這種借票,要還也可以,大家請到大王廟去,鳴鐘擊鼓,當著菩薩,我就如數交
還!」
  看官!看了君來這句話,好笑麼?哪裡有什麼大王菩薩,來管你這閒帳呢?不是這等說,
在當日那迷信鬼神的人,大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神情。他肯叫出這句話來,正表得他是
正直無私,不是賴帳人呢。不比得近來風氣漸漸開了,迷信的人,漸漸少了,在熱心世事的人
,他還在那裡暗暗歡喜呢!他說好了,好了,把這神權打破了,我們中國的民智要開起來了,
聽天由命的話頭抹煞了,實心辦事的人就多了,不知剛剛不是這樣說,這就叫做出人意外之事
了。怎麼叫做出人意外呢?那一班奸詐狡猾之徒,他知道了鬼神是荒誕的,迷信是沒有用的,
他卻不肯在嘴裡說出來,等到遇了機會,他還要借著那賭神罰咒,去行他的偷盜拐騙呢!
  閒話少提。且說當下區爵興搶上一步說道:「你二位也不必強辯。也不必動怒!論理,祈
伯同你二位是姑表至親,雖然古語有『父欠子還』之說,祈伯本來念著親情,一向不曾提起,
倘使沒有緩急,莫說是三千,就是三萬,也不要緊。無奈祈伯近日要置辦贍族義田,還少三千
銀子的田價,所以才來商量,不然,你想象祈伯那種肯置義田贍族的仁慈君子,他肯為了這區
區三千銀子,失了和氣麼?此刻你兩位一個強辯,一個動怒,在祈伯原不要緊,只怕他凌府上
各兄弟子姪,也要不答應呢!」天來未及答話,貴興也未開言,宗孔便道:「區表台的話不錯
!」說罷便睜圓怪眼,大吼一聲道:「眾叔姪兄弟在哪裡?」天來見神色不對,忙向君來遞個
眼色,意欲叫他逃走。誰知宗孔吼聲未絕,早見左有柳鬱、柳權,右有潤保、潤枝,前有越文
、越武,後有越順、越和,一齊跳將出來。貴興、爵興、宗孔早跳在茶亭外的石凳上,宗孔在
貴興手上,取過招疊扇,拍的一聲開了,揚了一揚,大叫道:「快捉住賴債賊,搜查起來!」
八個人一擁上前,將天來兄弟捉住,將身上所帶三百兩銀子,盡情搜了出來,毆了一頓,方才
放手,簇擁著貴興而去。天來兄弟,抱頭鼠竄而逃。
  誰知到了一個轉彎去處,走得急了,同一個來人撲個滿懷,抬頭看時,正是海順。海順大
叫道:「賴債賊在這裡了!」叫聲未絕,只見美閒、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一擁而來,把
天來兄弟圍住,拳腳交下,又打了一個痛快,方才呼嘯而去。趕上貴興,一同簇擁而回。
  貴興當中坐下,爵興在左,宗孔在右,其餘分列兩旁坐下。
  貴興便要論功行賞,爵興遞過一件東西來道:「賢姪且收好了。」貴興接來一看,卻是那
張假借票。爵興道:「賢姪給他看了,又不即刻要回來,我在旁邊已是暗暗著急,幸得圍住他
時,他慌了手腳,落在地下,被我順手拾了。這東西落在外面,終究不好,我們收起來,將來
還有用處。」貴興大喜,吩咐把三百兩銀子秤開了,柳鬱等以下,每人十兩,尚餘一百六十兩
。宗孔平生辦事出力,爵興計策有功,各得七十兩。下餘二十兩,置辦肥魚大肉,美酒佳餚,
敘飲慶功,歡呼暢飲了一夜。
  可憐天來兄弟,被毆之後,一步一拐,捱到家中,卻是痛苦了一夜。凌氏問知底裡,十分
心痛,也是無可如何。養息了幾天,傷痕好了,就到省城去照料生意。過了數月,天來回家省
母,就在家中住了幾天。一日偶然出外閒走,卻又冤家路窄,遇了貴興。原來貴興自從糾眾搶
銀之後,甚是洋洋得意,覺得這個玩意兒,很有趣味。雖然不是為錢財起見,然而想起那一天
的情景,猶如出兵打仗一般,自己是元帥,左有軍師,右有護衛,號令一聲,四面伏兵齊起,
那張石凳,猶如將台一般,站在上面,好不得意!終日坐在家裡,實在悶得無聊,怎能夠時常
有這個玩意兒,玩玩就好。他終日存了這個心思,這天又在路上遇見天來,暗想天來屢次被我
凌辱,當在晦氣頭上,怎麼倒覺得他的臉上精神煥發呢!此時能再打他一頓便好,只可惜沒有
帶人出來,若要自己動手,又恐怕打他不過。
  正在躊躇之際,忽見他族叔易行,左手提著糞箕,右手執著糞鉤,遠遠行來。貴興向來最
憎厭他的。此時用人之際,不免招呼,遂閃在一旁,叫道:「叔父辛苦了!許久不見,近來好
嗎!」易行走近一步道:「一雙白手,做這最賤的營生,哪裡還有意可得呢?除非你賢姪照應
我,或者就可以好點了。」貴興道:「我此刻正要用著叔父的一雙白手,包管馬上就可以發財
。」易行道:「這話怎講?」貴興道:「梁天來現在前面站著,叔父代我去打他一頓,我重重
的謝你。」易行搖頭道:「不好,不好!天來同我有恩無怨,我如何下得手?」貴興聽了,大
為不悅。恰好宗孔走到,問是甚事,貴興告知一切,宗孔對易行道:「哥哥好沒思量!姪老爹
是自己人,天來是外姓,縱然你受過他惠,今者何在?莫說姪老爹說了要謝你,就是不謝,這
個差事也要當的呀。你看你這糞箕裡,還是空的,天色要晚了,你拿甚麼好換錢?難道好向梁
天來去討麼?」易行躊躇了半晌道:「不知打了之後,怎麼謝我?」貴興道:「打一下,謝你
一擔米,你有本事打一千下,就是一千擔米!」宗孔道:「你聽,你聽,你不打,我去動手了
!」易行道:「我去,我去。」放下糞箕糞鉤,想了一想,走到陽溝旁邊,掏了一手污泥,在
臉上塗了一塗,逕奔天來,舉手照臉就打。天來正在站在那裡閒看,忽見一個漢子,滿面污泥
,對著自己奔來,還疑心是個癡子。忽視他走近身旁,兜臉就是一巴掌,嚇得天來不得主意,
呆了一呆,接連就是兩三掌,天來掩面逃走。照易行的氣力打天來,就是打一千下,也還有餘
。只因他受過天來的恩惠,良心未曾盡喪,所以用污泥塗了臉,也是恐怕天來認得出他來。等
到動手時,只打了幾下,手就軟了,天來不走,他也打不下來了。所以天來一走,他也就不追
。翻身來問貴興道:「打了幾下,賢姪有數著麼?」貴興大喜道:「五下五下,叔父且先回去
,五擔米我就叫人送來。」
  易行歡歡喜喜,提了糞箕,拿了糞鉤,回到家去,見了妻子鄭氏,便道:「娘子!快去收
拾那屋子裡的零碎東西,有五擔米就送來了!」鄭氏又驚又喜道:「五擔米哪裡來的?」易行
將上項事一一告知,鄭氏聽了,對著易行兜臉就是一巴掌,大哭大喊起來。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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