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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間…殷志鵬博士編著「三地書」序(唐德剛)
      老朋友殷志鵬博士給我一本書稿,要我替他寫一篇序。我收到他的稿件已經兩年多了,卻一直沒有動筆。事忙人懶之外,還有一層原因,使我遲遲握管。那便是我覺得這是一本很不平常的書———也可說是一本「奇書」罷。我讀後竟為之掩卷嘆息,甚至沈思流淚。
     

幾十歲的人了。一生所經歷的生離死別、國破家亡之痛,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經過這種波濤風霜的人,在感情生活上說,也可算是槁木久槁、鐵石心腸了。但是讀完遺本書,竟為之默坐垂涕,也可說是很不平常了。我認為我應該為這部奇書,好好地寫篇序言,好好地想想,然後慎重下筆才對。又誰知道,一個事忙而又不善於支配時間的人,「慎重」卻變成了「拖」的藉口呢!
        這是一本怎樣的「奇書」呢?且讓我慢慢道來。
        這本書本質上是一本「書信集」———是一位居留在中國大陸的父親殷福海,寫給他那位在海外漂流的兒子殷志鵬的信。這位父親在他們父子分別後的二十六年中的十三年———其中另外的十三年他們失去聯絡。一共向他那旅居在臺灣、倫敦、紐約「三地」的兒子,寫了一百六十九封信。現在這位父親過世了,他的兒子在他的一百六十九封遺書中,選出了九十一封,刊印在這裡,作為紀念;公諸大眾,也傳諸後世。
      「寫家書」然後出「集子」,以便「揚名後世」,這本是我們中國傳統文人的老玩藝,沒哈稀奇。不過這些「老玩藝」,原只限於「名流學者」和「黨國要人」的一般平民百姓是根本不會想到來幹這種無聊之事的。而這本「奇書」之所以為「奇」的,便是它底主要作者…殷福海…卻是中國社會上,普通而又普通的平民。用一句當今大陸上所流行的「劃階級」的術語,這位殷老先生的「階級成分」只是一位「市平」(城市平民),或「市貧」(城市貧民)。他既不能參加去「革」人家的「命」;也沒有資格去被「革」。講一句美國土語,在社會上他實在只是個「nobody」。
        福海老先生一輩子只受了些極起碼的所謂「舊式教育」,讀了一些「儒林外史」上所說的「三百千千」(「三宇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一類的書;年長時再自習一點「四書」、「五經」和「古文觀止」,來個經世而不致用。
        這樣出身「市平」的老人家,他一輩子也不可能會想到要於身後出一部「殷文正公家書」,來教訓教訓他那得了雙重博士底兒子和媳婦的。他只是生有書法天才,寫了一手工整的小楷。所以他一輩子也就靠替人家寫字、抄書、寫公文過日子…在那中文打字機還沒有普遍流行的時代,做個「司書」、「錄事」或「繕寫員」等最起碼的小職員或公務員,來養家活口。
        這種「錄事」一類的工作人員,在抗戰前那比較安定的社會裡,靠升斗之俸,也還可勉強免於飢寒;可是在抗戰後期和勝利之後,那種物價一日數變的惡性通貨膨脹的社會條件之下,就難以為生了。據我個人所知,在戰後南京各機關就有這樣的職員,因貧病而自殺的。其中一位留給他妻子的遺書,便只有短短四個字說:「xx,我自私了。」
  這一階層的公教人員,在南京易手之後,而淪為失業的「市貧」,其境況就更不堪想像了。殷福海老先生便是這樣一位,滯留在南京的「市貧」!
      在我國百事皆無保險的傳統社會裡,一個苦難的人或家庭,他們心裡所寄託的最大期望,便是有個有造就、有前途…尤其是能「陞官發財」的「佳子弟」一旦「劉公得道」,他們縱不能「雞犬昇天」,至少也可「免於飢寒」。這一期望也就是我國傳統中「有子萬事足」和「養兒防老」等等心理狀態所滋長的社會背景。這種傳統落後的社會經濟制度不改變,而要強制執行男女嬰平等的「一胎制」,狠心的父母就要選擇「溺(女)嬰」的殘忍道路了。結果女嬰死絕,男嬰寵壞,其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
      本書的主要作者殷老先生,那時便是個有四個兒子的幸運老人。他甚至無力能把一個兒子,撫養成人,並受完滿教育;但是兒子的自動成長,卻變成他老人家,其後領不完的退休金,和開不盡的金礦。本書編著者殷志鵬博士,便是老人的「次子」。在一九四八年的冬季,當共軍渡江前夕,南京岌岌可危之時,他撇離老父和兩個幼弱的弟弟,與長兄隨軍撤往臺灣。適時的殷志鵬博士還只是個十五歲的難童!
      照常情來說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在兵荒馬亂之中隨敗軍而去,對一位父親該是如何沉重的心頭負擔。他底飢寒衣食、生死存亡,為父的能不日夜心焦?殊不知在那個瀕臨飢餓邊緣的歲月裡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竟成為挨餓老人底唯一的希望。在南京的父親,開始向在臺灣嘉義的兒子告急乞援。這樣便開始了這本「三地書」中的「一地書」|…南京向嘉義所寫的信。
      從一九四九年一月廿七日起,到同年四月十二日止,兩個半月之內,殷老先生向兒子寫了十封信。這十封信的性質,大致和其後一百五十九封信都差不多,在內容上是「一邊倒」的…老子要餓死了;兒子趕快寄錢來。
      殷福海是位很傳統的「中國父親」,向兒子要錢,視為當然。殷志鵬也是個很標準的「中國兒子」,雖然只有十五歲,他也認為節食事親,是義無反顧的。
        在這兩個半月,共軍渡江前夕的存亡絕續之際,這位殷老先生活命之需的「金圓券」,便是他兒子在嘉義所得底微薄的「臺幣」工資換來的。
        這位殷老先生也是位多產作家。在他向兒子告急求救之外,他也告訴了我們,南京在陷共前夕,驚心動魄的社會情況。這些毫無虛假,實人實事底小市民的生活狀況,豈是一些作偽成性的「官書」,和那些自吹、自捧、自罵底「名人回億錄」中,所能找得到的!?
        看官信否?莫瞧殷福海是個小「市平」,他所無心寫來的這本小書,才真是一本「奇書」呢!讓我們且抄一兩段來看看。
小部共軍已達浦口。所隔者,長江也。據云陸路只十五華里,即達首都。性命付諸于天!
南京物價波勤,說出來真要嚇一跳。豬肉一百元一斤,青菜五元一斤,食米已達一千七、八百元一擔,糯米每石三千二百元,尚買不到。
汝可將肥皂賣了(志鷓去台時曾帶了些「肥皂」想販賣圖利),速同薪餉合併寄來父用....(一九四九年元月廿七日)
來信有一、二日內發二月份薪餉,發下望速交郵寄來....。現在私米已升至三萬元一石。京地情形,日趨險惡,砲聲隱約可聞。滿街散兵游勇,漫無秩序....。滿街流民團,觸目鷺心,干戈何日才能結束?鳴呼!涉筆至此,能不淒然流淚!?
.... ....
見信速將錢寄回應用(三月九日)
此次官米早晚應市,要三萬元一斗....多多寄錢來....(四月十二日)

      以上是一位留在南京的爸爸,告訴他逃往臺灣的兒子,南京易手前兩個半月內,社會生活的實況。就食米一項而言,已由一百七八十元一斗,漲至三萬元一斗!
      你如住在那兒,你如何活下去?
      這位住在南京的殷老先生,原也活不下去;他能活下去的原因,是他還有兩個賺「臺幣」的兒子。可是當他發出第十封信之後不久,共軍就佔領南京了。臺幣來源斷絕,這位無依無靠的老人,帶著兩個無母的幼兒,究竟怎樣的「活」下去,就連他那流落海外的兒子,也無從想像了。
      大陸與臺灣斷郵已三十四年了;但他們殷家父子之間,只斷了十三年。在這渺無信息的十三年中,這位殷福海老人並未餓死。他究竟是怎樣活下去的,在他們父子恢復通信之後,老人並未直說。這或許是不願傷兒子的心;也或許是傳統「讀書人」的頭巾氣。但在蛛絲馬跡之間,我們知道他老人家最初還在一個佛教機構內以「抄經」為生。不久他就失業了。四處流浪,甚至露宿。兩個幼兒保不住了,被收入「兒童教養院」。其後幼兒又夭折,連入葬的破棉被也被「盜墓者」偷去。
        殷福海自己呢?他隱約地說,一度曾寄住於「群丐麋集之所」(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三日信)。在這些「群丐」之問,那位寫得一手秀麗小字的殷老先生是「群丐」之間的一「丐」呢?抑為「群丐」之外的特殊分子呢?那就費人深思了。
        但是不管怎樣這位殷老先生是「活」下去了。活下去的原動力,可能是他還有兩個流落海外的兒子,他相信他們是孝順的。有一天他們還可能繼續接濟他。這一天殷老先生總算是等到了。
      殷志鵬是我的好朋友。我此他年紀大,幼年也比他環境好。可是他是個好兒子,而我不是。照大陸上的新標準來說,他底「家庭出身」比我好。所以我父親所受的苦難也比他父親所受的大。而先父既沒有向我寫過一百六十九封要錢的信;我主動地接濟他也遠不如志鵬。想想地球那邊破爛的祖國,和慘死的父親,我自愧不如志鵬遠甚。子欲養而親不在;我心疚、我落淚、我泣不成聲。我不怕說,我哭得很丟人。
      再回頭說說殷志鵬。
      那個十五歲的難童,在臺灣嘉義且工且讀,由中學而大學,而考取公費,留英、留美,終於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學位讀完後,正如他父親所說的,「大小登科一齊來」又娶了一位和他有同等學位的美貌姣妻廖慈節小姐。這雖是他自己苦學的收穫,但是一個安定的社會,能讓苦學青年有上進的機會,也是功不可沒的。
        志鵬於一九六三年飛抵英倫之後,居然又和失去聯絡十三年的父親聯絡上了。父子消息重通,對那無家而失業的苦難老人說來,真是「喜從天降」。自那時起,直至一九七四年他們父子重聚,乃至兩年後老人棄養之前,父親又給兒子寫了一百五十九封信。這一百五十九封信,自然還是和最先的十封信一樣地一邊倒……向兒子要錢,只是隨兒子的上進,略為升級罷了。再節錄一封殷福海老先生在一九六七年中秋節夕所寫的信:
兒允許父到(中秋)節寄錢,但等到八月十四日信款皆不到,不知是何原故?你要孝心到底,貫澈始終。進了八月,一天天盼信,一直望到十四日,父才寫信。父已經急瘋了!整天魂不附體、麻木、廢寢忘食。見此信,速寄錢來,以度晚年生活!
      殷志鵬那時是一個在海外「打工」的窮學生。我自己也是打工過來的,知道「打工謀生」的滋味。在這種且工且讀的千鈞重壓之下,三天兩天便要收到一封在祖國貧病交加的老父要錢的信,什麼「嬰兒望乳」「不寄錢來,父必餓死」等等嚴厲的需求。一個人不為此發瘋才怪呢?
      志鵬沒有發瘋,他是撐下去了。撐得老父親誇獎他是「純孝」……這個封號真是比「博士學位」還要難得。
      後來志鵬讀完博士了,又結了婚,老人的生活要求,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在一九七三年元月廿三日在給兒子和媳婦的信中,老人就說,「日常生活,非肉不飽,非帛不暖」了。這個時候的殷福海老先生顯然自知己是「博士公」的「老太爺」。而這個博士兒子和博士媳婦,當然也不會使老人失望。
        他們殷氏父子之間,經過二十六年生離死別和艱難困苦之後,總算有個父子重聚,最美妤的收場,令人欣羨!
        讀完「三地書」之後,我不能沒有相當的感慨和感想。
        這位殷福海老先生只是一位很傳統很普通的「中國父親」。家貧多病,賴子媳反哺過活。而他的不「普通」之處,是他在十三年中,向流落海外的兒子居然寫了一百六十九封信……封封要錢,封封都寫得那樣力竭聲嘶!.
      而真真不平凡的卻是一這做兒子的殷志鵬。他在那十三年中打工、讀書、成家、立業、得博士,並承擔了這樣沉重的一百五十九封「家書」,而沒有發瘋,而繼續所學,而同時也能仰事俯畜,不改舊觀,為老父讚為「純孝」!
        我認識志鵬已二十年了。如記憶無訛的話,我可能還是他博士論文評閱教師之一。他生了副樂觀的baby face,見任何人,總有一番充滿真誠的微笑。我們聚會的機會並不少,但是我們向未談論過彼此的家事。一直等到我看完他這本「三地書」稿,才知道他那微笑的面孔之後,卻負擔著這樣沉重底父子之間的感情壓力。
        現在這位殷福海老先生是長眠地下了。他如死而有知,應該為子孝孫賢,而含笑九泉。回讀先人這一百六十九封遺書,志鵬博士應該也會感到祭薄而養豐,沒有愧對先人,真是存歿無憾。這件事,對一些抱恨終天,存歿兩憾的人們說來,他們殷府父子,實在太令人羨慕和崇拜了。樹欲靜而風不息,為之奈何!?
        最不平凡的還是志鵬這位賢夫人,廖慈節女士。她是個受美式教育的女留學生,和收入有限的小家庭的主婦。她底美國教育和知交近鄰的薰陶,使她怎樣能接受這樣一位無窮無盡要求的father-in-law,而不和丈夫吵架、出走,甚或鬧離婚?這雖是她個人秉性純厚、伉儷情深使然,但卻是我們所謂「留美學人」圈子裡的奇跡。
      君不見「悔送兒女去美國」的老作家乎!?他們所說的故事,我們所見所聞還算少嗎!?
   想不到沙漠之內也有綠洲。對殷志鵬夫婦這對文化班超,我真是從內心中發出無限的崇敬和蒙慕。
        不過話說回頭,殷志鵬的品行,也不是我在海外所見到的唯一的例子。以前我就認識一位四十未娶,而日夜操勞的華僑洗衣工。問其日夜忙迫,所為者何?他說是匯款回唐山養家。在國內的雙親弟妹,就靠他這一隻熨斗過活。「匯款養家」是他生命上最大的意義;也是他工作中最大的安慰。後來雙親物故,他失去了匯款的對象,也就失去生命的意義,和工作的活力。
        「僑匯」是我們祖國外匯的最大來源之一。但是又有幾個人知道這筆財源的文化動力!?
        中華民族的成員裡,為什麼產生了千萬個像殷志鵬夫婦這樣的「華僑」呢?學社會科學的人應該把這一現象「概念化」(conceptualize)一下。
        原來我們這個三千年文明古國傳統之中,是充滿了無限的「國粹」和「國渣」的。但是這亦「渣」亦「粹」之間,卻同垂不朽,玉石難分。君不見我們那個「起自人間賤丈夫」的「小腳」,還不是裹了一千多年!我們善於討「小老婆」的多妻制,和搞「君君臣臣」的愚忠、愚孝,不也是流行了數千年。在這黑白難分的文化濛鴻裡,我們鬍子一翹一翹的「衛道之士」,往往就以「渣」為「粹」,而那些善於攘臂揮拳的「革命分子」,又往往將「粹」作「渣」。
        須知「國粹」和「國渣」之別,便是前者經得起考驗,而後者不能。因此當兩個以上不同的文化,發生了接觸和相互挑戰之時,「國粹」和「國渣」就涇渭立見了。真正的「國粹」,不但我們自己會不自覺地(像殷志鵬那樣),起來誓死保衛;其他的文化中有識之士……如今日新加坡那些受純「英式教育」的領導人們……也會發現其優點,而自動來學習模仿。這就是所謂「文化交流」和「進步」(progressiveness)的真正涵義。我們大多數華僑,靠它過活的「唐餐」,便是一種「國粹」它毋待乎大師小師們來「發揚」,自會在國際間,不脛而走。我們的「裹小腳」就是個「國渣」,儘管她已有千年以上的歷史人,碰到另一個文化的挑戰,自會立刻「放大」,而歸於消滅。
      「唐餐」和「小腳」之別,就是前者在「文化交流」中,經得起「考驗」而後者不能!
      殷志鵬夫婦,和成千上萬具有殷志鵬型的華僑,他們都不是「孔孟學會」的會員;他們也沒有唱過「保衛中華文化」,或「發揚固有道德」的高調。但是他們那種不聲不響,不為人知的個人行為,卻為我們東方文明,延續了一項最值得保留的父慈子孝的精華。試問殷志鵬夫婦之行,有幾個滿口「固有道德」的衛道之士和他們底夫人們、子女們,能做得到!?
      筆者去歲應聘去新加坡。看到那小國家,今日已成為一個講英語的世界。李光耀說得好,我們要吃飯,就非講英語不可。青年人不諳英語,勢將瞰飯無術。可是在這個漫天蔽海的英語狂潮之下,我卻發現一大批,能說流利英語的「華文」作家、詩人和教育家。他們在東西兩大文化衝突的夾縫之中;在兵敗如山倒的潰退之際,堅守著零星的孤堡,在繼續其抗戰。他們和她們對幼年時期所受的華文、華語教育,只感到珍惜和自幸;而對職業上的不便,卻無絲毫自怨自尤之意。我目睹這些文化班超,不惜其殺身成仁的苦鬥,真覺他們的孤臣孽子之心,可泣可歌。
      奇怪的是這種現象,只有在中西兩大文明,短兵相接的新加坡,才看得出。在大陸、臺灣、香港和美國,卻渺無蹤影。
      這些文化班超們為什麼要這樣堅持苦鬥呢?這正和殷志鵬夫婦,為什麼要那樣刻苦地去奉侍殷福海,正是一個道理。在當今這個東西兩大文明相激相盪之下,二者原是優劣互見的。抱殘守闕的鄉愿,和一味洋化的香蕉,都是誤國誤族的。文化競爭之間,亦自有其優勝劣敗的軌跡。優良的傳統是埋沒不了的。殷志鵬這本書,就是一本具體的註釋。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六日於北美洲……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三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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